李廣田
小時候,養過一隻野雞,從毛羽來豐時養起,所以它是很馴熟了,它認得我,懂得我的言語,並能辨識我的聲音,我就是那隻小鳥的母親了。

這小鳥漸漸地長了花翅,當我用口哨喚它時,它把翅膀扇着,張了嘴,哥哥地叫,我吻它,餵養它,心裏很喜歡了。暗想道:“你快些長大起來吧,要能飛就好,你可以站在我腕上,站在我肩上,或飛在我的頭上,我可以帶你到曠野去。那裏是你原來的住家,你可以再回到你的森林了。但當我用口哨喚你時,你要再向我的肩上飛來,我再帶你回家,那就頂快樂了。”

果然,不久它就能飛了,毛羽更美了。一隻小鳥的長成比一個小孩的長成快得多多,我想,如果我也能趕快長大起來就好,如果能長了它那一雙翅子就更好。有時,這樣的願望竟在夢裏實現了,我同我的野雞飛着,我同它一般大小,輕輕地,飛過了樹林,飛過了小山,飛過了小河,我聽到我的翅膀扇着的聲音了,最後是被母親捉住了這才醒來。雖然知道這是夢吧,卻極喜歡,剛從牀上起來便去看我的野雞,我覺得它更長大了些,也更可愛了。

它餓了便叫,我用口哨喚它,飛到我的手上來了,這只是一種初飛的學習,它的翅膀還是軟軟的。它確有驚人的進步,我每是同它逗引着玩,我在前邊哨着跑,讓它在後面叫着追,當它又飛到我的手上時,我就撫着它的背安慰它。母親說,“把它裝到籠裏去吧,不然,它要飛到樹上去了。”哥哥說:“把它的翅子麻起來吧。怕它要飛向山林去了。”我說:“不,它已經很馴熟了呢。”

象哥哥母親所說,那是太殘忍了,而且也太沒趣了,還是這樣好。有一天,我要使它練習高飛,我把它託在掌上,說,“飛吧!”把手一舉,它就飛了,果然就飛到了院裏的樹上,它在那裏點頭,搖尾,扇着翅望我,我說,“給我下來吧;”它就又飛到了我的手上。心想,這就好了,我很信任這隻野雞的心了。將來我要到田野去工作,帶它同去,就讓它到池邊的樹上去玩着吧,等工作完了時,我就喚它下來,我們再一同回家,那就頂快樂了。

日子過的很快,也很快活,我時常把我的野雞放到庭院的樹上,就這樣,它是被我養大了。我並不希望它感激我,只希望它健康地活下去,而且伴着我工作,伴着我遊玩,它要永久地伴着我,這樣我就很滿意了。愛管閒事的哥哥同母親,老是要我提防它,說它有“忘恩負義”的心腸,我怎能信得這些,他們的話是對“人”說的,不是對“鳥”,而這隻野雞又是這樣的馴熟了。我總愛把它放到樹上再把它喚下來,這樣,可以表示我馴養這鳥的功勞,更給他們看看這鳥對我的忠心。但有一次它飛到了樹上去竟是喚也不來,只用了驚異的眼向四周窺探,向遠處遙望,望了遠方再望我。“你望些什麼呢?”我說,“難道你望着那綠的山林嗎?”說着,它卻又飛了下來。我分明地看出,在它眼裏有着驚怖的神色,我的手,似乎觸到它的心的跳動了。我說:“綠的山林是可愛的,但我這裏也並不是不自由啊。”它好象很感動,用嘴尖輕輕地啄我的手心,它小時候,這手心原是它平安的飯碗哩。

夏天了,田野裏真綠得可愛,從田野那方面吹來的涼風,每令人想到:如果到那山陰的林裏去睡下就幸福,到小河裏去洗澡也快樂。住在家裏是這樣熱,我的野雞是這樣不安,每是停在院裏的樹上東張西望,這也就難怪了,現在,它的能力已是完全齊備了吧,說不定它也許要飛回它的老家,但我又怎能縛它的腳或麻它的翅呢,這樣的大鳥裝在籠裏也太不象樣,養大它是爲了看它飛,那麼就讓它飛吧。而每次當它飛了又回來時就覺得它更可愛。

有一天,它又飛到樹上去了,它從這枝跳到那枝,從這樹又跳到那樹,它向遠方張望了又把翅子屢次鼓動着,我用手招它,口哨着喚它,它向我低迴了一眼,也並不是不表示着惋惜,但終於下了決心,似乎說“再見吧,哥哥!”把尾巴一搖,向曠野飛去了。

我是變成了什麼樣呢?我在樹下呆了多時呢?我可不知道,想哭,也哭不出。我也跑向曠野去了。這天的天氣太熱,太陽把火焰直摔到地上,田裏的稻都垂了頭,樹葉也懶怠顫動了。我漫山漫野地去找我的野雞,太陽要落山的時候我還在田野裏躑躅着,我的口哨也無力再吹了,我說,“你這野鳥,今番你是幸福的了。”不知怎地,想到幸福兩字時眼裏就落下淚來,當時,真想也住在綠野裏纔好哩。正這樣想時,卻使我大喫一驚:不曾找到野雞,倒遇到哥哥了,哥哥是特地來尋我的。害羞呢?還是悲哀呢?莫知所以了。“長大了便飛,明年再養只小的吧。”聽了這樣的安慰和哥哥一齊回到了家裏。

整個的夏天我都思念着我那野雞。在家裏就聽着:是不是它又飛了回來;在田野裏便尋着:是不是它還能認得我。夏天去了,天氣也涼爽了,而我的野雞還不曾歸來。母親說:“你也長大了,不要再玩什麼野雞,秋涼了送你上學堂去吧。”於是我就被關在了學堂裏,一直到現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