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人的婚禮

姬中憲
世上的婚禮,只要不是自己的,大多就比較無聊。一大羣人擁到一間大廳裏,有認識的,有不認識的,有朋友,有仇人,更多的是毫不相干的人,一起爲臺上那倆人鼓掌、起鬨,然後就喫喫喝喝,胡鬧一晚。燈光一滅,人羣立刻散去,從哪裏來,回哪裏去,留下一屋子杯具和餐具,無人收場。

臺上那一對人,你可能只認識一個,左邊那個,或者右邊那個。你不認識的那一個,你以後還是不認識,可能永遠都不會認識;你認識的那一個,今晚也有點不大認識,他/她要麼濃妝豔抹,要麼油頭粉面,光鮮是光鮮了,但是瘦了,看上去比平時也老了,似乎生活一下子就將他們捕獲了。要不是電梯口指示牌上印的名字,你差點想不起今晚結婚的人是誰,和自己有什麼關係。等你看到臺上的新人,還是有些恍惚,他們那被化妝術成功掩埋的容貌和神態,和你參加的上一個婚禮上的新人,完全沒有分別,似乎你參加的是一場馬拉松式的婚禮連續劇,觀衆換了一撥又一撥,但主角永遠是那兩個:男主角和女主角。或者,按照正規的叫法:新郎和新娘。

一件事情,如果好多人趕來送行、祝福,則必定充滿兇險。比如出征,比如遠航,比如結婚。婚禮是一座碼頭,是部隊開拔前的廣場,親朋們趕到這裏,目送那對即將遠征的戰士,他們前途如何,他們是終生的戰友,還是成爲對手,是全身而退,還是兩敗俱傷,都沒有定數。只有一件事是肯定的:他們再也回不來了。

但是,人們都嚴守着這個祕密,絕不把它說出口。人們成雙成對,以過來人的身份表演着期待,模擬着幸福,想方設法給新人以積極的暗示。整場婚禮上,只有這對新人是不知情的(或許還有主桌上的那些年輕人),他們還天真地以爲,生活真如證婚詞上所描述的那樣,殊不知,這一刻並不一定是幸福的開端,但肯定是自由的終點。

婚禮是陰謀論的聚集地。一個瘋子在井邊不停唸叨:八十八、八十八。一個路人好奇地走上前看,撲通掉進了井裏。瘋子繼續唸叨:八十九、八十九......婚禮就是這樣一個場景,人們嘴上送着祝福,心裏計算着數字。不同的是,一次就增加了兩個。

婚禮也是人生的一次檢閱,眼睛看着別人的,心裏想着自己的。那些五味雜陳的現實,和着閃爍不定的燈光,默寫在人們的臉上,讓他們在說笑的間隙,眼神常閃過黯淡的一瞬。同桌的人,原本是主人家按“物以類聚、人以羣分”原則劃定的,但是,你們或許很久不見了,相隔時間越久,你們就越不像一類人,說話就越是小心翼翼,生怕被問及現狀,但除了問及現狀,又似乎無話可說。於是,人生的檢閱迅速演變成人生的比拼,婚禮演變成面試。你原本與世無爭的心,頃刻被挑逗起來,你原以爲天衣無縫的生活,竟如此經不起對比。你唯一的安慰就是臺上那對新人:好吧,別高興太早,總有一天,你們兩個會坐到我們中間來,目睹別人光鮮的婚禮,反思自己漏洞百出的生活。

因此,總有人厭煩婚禮,總想瞞天過海,躲避婚禮,不管是別人的,還是自己的。很多人,如果不是爲了送紅包或收紅包,寧肯不去婚禮。

但是,人生在世,總有一些婚禮是躲不過的,有時是別人的,有時是自己的。當婚禮進行曲響起,新人在追光燈下走進滿場的黑暗時,無論臺上臺下,人們總還是有一些感動,有一絲神聖感。爲了這一刻,我們不惜搭上一生,只因爲庸常的人生,終有這閃亮的一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