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中的孩子

伊恩.麥克尤恩
節選自《時間中的孩子》

譯者:何楚

這個籠罩在嚴寒的高氣壓下的一天,將要成爲永遠困擾他的回憶。明亮晴朗的天氣就像一隻嘲諷的眼睛,注視着所有細節。太陽下,臺階旁邊躺着一隻踩扁了的可口可樂罐,吸管仍然飽滿,還插在原位上。凱特想去把吸管撿起來,斯蒂芬拉住了她。遠處的一棵樹旁立着一隻狗,它好像體內透亮一樣,腰腿顫抖着正在拉屎,臉上帶着恍惚而興奮的表情。那棵樹是株老朽的橡樹,樹皮看上去剛被割過,樹身上凸起的斑紋精巧而發亮,凹痕則隱藏在最深的陰影裏。

從家裏到超市只有兩分鐘的路。走斑馬線穿過一條四車道的公路就到了。在他們等着過街的地方旁邊是一個摩托車銷售處,世界各地的車手們在這裏匯聚碰面。穿着破舊皮衣的男人,挺着西瓜肚,斜靠着或是騎在那些停放着的車子上。凱特取出一直吮在嘴裏的手指,指向前方,低矮的太陽照亮了她那隻冒着熱氣的小指頭。然而她還是找不到語言來形容她所看到的景象。他們終於過街了,一大羣汽車在他們身後焦躁地等待着,等他們一到街中心的安全島,它們就呼嘯着疾馳而去。凱特尋找着那位兒童過路輔導員,每次她都能認出凱特來。斯蒂芬不得不向她解釋,今天是週六,學生不上學,所以她沒來。人很多,斯蒂芬緊緊拉住凱特的手,朝超市門口走去。在一片嘈雜的說話聲、呼叫聲以及櫃檯收銀機發出的咔嗒聲中,他們找到了一輛手推車。凱特在座位上舒舒服服地坐下來之後,自個兒十分開心地笑了起來。

逛超市的顧客分爲兩類,就像部落或國家那樣界線分明。第一類人自己有房子,那是當地一些現代化的維多利亞式平頂住宅。第二類人住在本地一些高層建築和市建住房中。第一類顧客多是買新鮮蔬菜和水果,黑麪包,咖啡豆,專櫃上的活魚,葡萄酒以及烈酒。而第二類顧客則要買罐裝或冰凍的蔬菜,烘豆,配製好的湯料,白糖,杯形蛋糕,啤酒,烈酒,還有香菸。第二類人裏面有領取養老金的人,他們買肉喂貓,買餅乾自己喫。還有一些年輕的母親,因爲勞累而顯得瘦削憔悴,嘴裏緊緊叼着香菸。有時候她們會在收銀處發作起來,給孩子屁股上扇上幾巴掌。第一類人中大多是些沒有子女的年輕夫婦,衣着華麗,最不濟也不過是因爲趕時間顯得有點匆忙。他們中也有母親,領着家裏的用人逛商店,還有像斯蒂芬這樣的父親,買着活鮭魚,盡着自己的一點本分。

他還買了什麼東西?牙膏、紙巾、洗滌劑、上好的臘肉、一隻羊腿、牛排、綠色和紅色的辣椒、蘿蔔、土豆、錫箔、一升蘇格蘭威士忌。當他伸手去拿這些物品的時候,是誰站在那裏?他推着凱特走在兩旁堆滿商品的通道上時,有人跟蹤了他們。他停下來時,是誰隔開他幾步遠站住,假裝在看一個商標,而當他一走動就繼續跟蹤?他回想過上千次,重新又看到自己的手,貨架,堆積的商品,聽見凱特喋喋不休地說話。他竭力轉動自己的眼睛,讓它們能擺脫時間的重壓睜開來,找到那個處於視線邊緣的隱蔽人物。那個人總是跟在他身邊或是稍後一點的位置,滿懷一種古怪的慾望,正盤算着時機,或是僅僅等待着機會。但時間讓他的視線永遠停留在自己當時辦的那些瑣事上,他身邊那些不確定的形狀都飄走了,分解了,無法辨認。

十五分鐘以後,他們已站在收銀處了。這裏有八個平行的收銀臺。他排在了最靠門的那列短隊中,因爲他知道這位收銀員動作很麻利。他停下手推車,這時他前面排着三個人。他轉過身,將凱特從座位上抱下來,沒有人排在他身後。凱特正玩得高興,不情願挪動地方。她抱怨着,將腳勾在座位上。他不得不將她高高舉起來,好讓她的腳脫離座位。他看出來她有些煩躁,這讓他有一絲恍惚的滿足——這明確無誤地表明她已經感到疲倦了。凱特小小的掙扎結束了,這時他們面前只剩下兩個人,其中一個正準備離開。他繞到手推車前面,以便將物品放到傳送帶上去。凱特在手推車另一面,抓着它的寬橫槓,做出推車的樣子。她身後沒有人。斯蒂芬前面這個人是個駝背,他正爲幾罐狗食付錢。斯蒂芬拿起第一件物品,把它放在傳送帶上。他站直了身子,也許這時他也曾意識到凱特身後站着一個穿黑色大衣的人。但這幾乎不能算是一種意識,而只是在無望的回憶中產生的最微弱的懷疑。那件大衣可能是件女裝,或者是隻購物袋,甚至可能純粹是他的想像。他忙着手頭上的事,一心只想儘快將它們處理完。他根本就不是個警覺的人。

前面的人拿着狗食準備離開了。收銀員已經開始工作了,一隻手的手指跳動在鍵盤上,另一隻手取着斯蒂芬的物品。他從手推車裏拿出鮭魚,低頭瞧了一眼凱特,衝她眨了眨眼。她笨拙地模仿他,皺着鼻子閉上了眼。他放下魚,向收銀員要了一個購物袋。收銀員伸手到架子下面扯了一個出來,他接過袋子,轉過了身。凱特不見了。這一列中沒人排在他後面。他從容不迫地將手推車推到一邊,心想她可能彎腰躲到櫃檯後面去了。隨後他走了幾步,朝惟一一個她來得及去的通道四下裏看了看。接着他回到原地,左右瞧了瞧。一邊是成列的顧客,另一邊是空地,鍍鉻的旋轉門,還有通向人行道的自動門。這時一個穿大衣的人可能正匆匆從他身邊走開,但此刻斯蒂芬正在尋找一個三歲的小孩,而且馬上擔心街上的車輛可能對她造成的傷害。

這種擔心是假定的、以防萬一的。當他擠出人羣,來到寬敞的人行道上時,他知道凱特不會在那裏。凱特在這方面不愛冒險。她不是一個愛四處亂竄的人。她太合羣了。她更願意和身邊的人呆在一塊兒。再說,她也害怕交通。他轉身回來,鬆了一口氣。她還呆在商店裏,這也就不可能有什麼真正的危險。他希望見到她從收銀處成隊的顧客後面鑽出來。在最初一剎那的擔憂之中,由於找得太急切、太匆忙,看漏掉也是常有的事。然而,當他走回來的時候,他卻感到一陣噁心,喉頭收緊了,腳底也討厭地輕飄起來。他無視那位收銀員不耐煩的頻頻示意,走過了所有櫃檯,一陣涼氣升到他的胃部頂端。他收斂着步子跑起來——仍然對自己的表現是否愚蠢有所顧忌——跑遍了所有通道,經過成堆的橘子、廁所捲紙和湯料。直到他回到起點,他這才拋開所有禮儀,深吸一口氣,大聲喊起凱特的名字來。

現在他邁開大步,高聲叫着女兒的名字,腳步沉重地走到通道盡頭,並再一次朝門口走去。周圍的人都轉過臉來看他。沒有人把他錯當成跌跌撞撞闖進來買蘋果酒的醉鬼。他的恐懼太明顯,太強烈,情感的熱量充溢了整個冷冰冰、亮晶晶的物理空間,叫人無法忽視。片刻間,四周所有的購物活動都停止了。手提籃和推車放到一邊,人們聚攏來,談論着凱特的名字。不知怎的,大家很快都知道了,她只有三歲,最後一次被看見是在收銀臺旁,她穿一條綠色粗布褲子,抱着一隻玩具毛驢。母親們的臉繃緊了,警覺起來。有幾個人曾看見這個小女孩坐在手推車裏。有人還記得她身上毛衣的顏色。這個無名的商店變成了脆弱單薄的一層殼,在它下面,人們不斷地議論、推斷、回憶着。圍着斯蒂芬的一羣顧客向門口走去。他身邊站着那位收銀小姐,她臉色關切而嚴峻。此外還有一些穿着棕色、白色或是藍色外套的超市管理人員,他們突然不再是倉庫管理員、副經理或是公司代表,而變成了父親,潛在的或真實的父親。他們現在全都走到人行道上去了。一些人圍着斯蒂芬或是詢問或是安慰,而另一些人——他們更實際些——朝不同方向分散開來,走到附近商店門口去看了看。

丟失的小孩屬於每一個人。但斯蒂芬卻是孤零零一個人。他的眼光穿過不斷湊近的好心人的面孔,落在遠處。他們同他無關。他們的聲音傳不到他耳裏,他們阻礙了他的視野,擋住他看到凱特。他得把他們推到一邊,從他們中游出去才能找到凱特。他感到氣悶,無法思考。他聽到自己說出“拐騙”這個詞,它立刻被傳到人羣外圍,傳到被這番騷動吸引過來的過路人那裏。那個手腳麻利的高個子收銀員,看上去那麼堅強,現在卻哭了起來。斯蒂芬不由對她產生了片刻的失望。就好像受了他說的那個詞的召喚,一輛濺滿泥點的白色警車駛過來停在路邊井欄旁。官方的出現讓災難進一步得到了證實,這讓斯蒂芬感到噁心。喉嚨裏有東西直往上湧,他彎下身子。可能自己病了,但他一點也不記得了。接下去又是超市,這一次本着秩序和適當的原則,對陪同他的人做了挑選:一位經理,一名年輕女士,她可能是私人助理,一位副經理,還有兩個警察。一切突然安靜下來。

他們正快步朝寬敞樓面的後部走去。過了一陣子,斯蒂芬才意識到自己不是領頭的,而是跟班。商店裏已經清場,沒有顧客了。從他右邊的平板玻璃窗看出去,可以看到一個警察站在外面做筆錄,周圍圍滿了顧客。一片寂靜中,經理一個人很快地說着話,他一半在假設,一半在抱怨。那個孩子——他知道她的名字,斯蒂芬想,但他所處的位置不允許他叫出來——那個孩子可能溜到庫存倉庫裏去了。他們本該一開始就想到這一點。不管他勸告了下屬多少次,冷凍庫的門有時還是會忘了關上。

他們加快了腳步。一名警察的對講機裏傳來一陣陣短促含糊的聲音。他們在奶酪類食品處穿過一扇門走了進去。在這裏,所有的面具都摘掉了。塑料鋪磚地板讓位給了水泥地板,雲母在它上面閃着冷光。看不見的屋頂上高高地懸掛着一些光禿禿的電燈泡。一輛剷車停在堆積如山的壓扁了的紙箱子旁。跨過一窪骯髒的牛奶,經理急忙朝敞着門的冷凍庫走去。

他們跟着他走進一間低矮狹窄的房間,裏面的兩條通道隱沒在半明半暗之中,兩側的貨架上凌亂地堆放着罐頭和箱子。在房子中央,肉鉤上掛着巨大的動物屍體。他們分成兩組,走進通道。斯蒂芬跟着警察。冷氣散發出冷凍罐頭的味道,乾澀澀地直鑽到鼻腔裏去。他們走得很慢,察看着貨架上箱子背後的空地。其中一個警察想知道人在這裏面能呆多久。從擋在他們中間的大肉塊的縫隙裏看過去,斯蒂芬看見經理瞧了一眼下屬。年輕人清了清嗓子,巧妙地回答說,只要你不斷地走動,就沒什麼可擔心的。他嘴裏呼出的熱氣卻立刻變成了一團團水汽。斯蒂芬知道,如果他們在這裏找到凱特,她一定已經死了。兩隊人馬在通道盡頭會合了,沒有找到人,斯蒂芬鬆了一口氣,卻感到異常空虛。他以一種積極而審慎的方式讓自己變得超然。如果她會被找到,那麼他們就能找到她,因爲他會全力以赴地去尋找。如果她不會被找到,那麼,遲早,他不得不理智地面對這一事實。但不是現在。

他們走出來,朝經理辦公室走去,一下子恍若置身於熱帶叢林。警察掏出記事本,斯蒂芬開始講述他的故事。不論是講述者一方,還是關注細節的聽者一方,態度都很積極。斯蒂芬已經相當好地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緒,他甚至爲自己精練的表達和對相關事實的巧妙組織感到愉悅。他審視着自己,看到一個重壓下的男人,行事仍然表現出令人敬佩的自制力。在對女兒的衣着外貌精細而準確的敘述當中,他暫時忘記了凱特。警察固執的、例行公事的提問,以及他們那光亮的手槍皮套所散發出的油和皮革的味道,也讓他喜歡。他們和他在難以言喻的困難面前結合在一起。其中一個警察對着對講機轉述着他對凱特的描述,鄰近巡邏車的迴應含混不清地從對講機裏傳了出來。這一切都很讓人安心。斯蒂芬幾乎要興高采烈起來了。經理的私人助理對他說話時口氣很是關切,卻反而讓斯蒂芬覺得不合時宜。她握着他的前臂,催促他將她帶來的茶喝掉。經理站在門外,正向一名下屬抱怨說,兒童拐騙犯總是選中超市來作案。私人助理輕輕用腳一推,將門關上了。隨着這一突然舉動,一股香氣從她那身素淨衣服的褶皺裏散發出來,斯蒂芬不由得想起了朱莉。頭腦頓時一片黑暗。他握住椅子的扶手,等着,直到腦袋裏恢復了一片空白。他感到自己又有了控制力,便站了起來。訊問已經結束。警察也開始收拾記事本,站起身來。私人助理提出要送他回家,但斯蒂芬用力搖了搖頭。

隨後,沒有任何明顯的間隔,沒有任何相連的事件,他到了超市外面,同其他六個人一起站在斑馬線上等着過街。他手裏拎着一個滿滿的購物袋,這讓他想起自己還沒付錢。鮭魚和錫箔是免費的禮物,算是一種補償。街上過往的汽車不情願地慢下來,停住。他和其他顧客一塊兒穿過馬路,努力使自己接受世界仍舊照常運轉這一殘酷現實。他看出事情其實極其簡單:他和女兒一塊兒逛商店,女兒丟了,他現在孤身回家告訴妻子。摩托車手們還在老地方,同樣的,遠處還是那隻可口可樂罐和吸管。甚至連狗都還蹲在同一棵樹下。上樓梯的時候,他在一級破損的臺階旁停住腳,頭腦裏轟隆隆一陣巨響,耳朵裏也發出劇烈的耳鳴。他站在那兒扶着欄杆,轟鳴聲漸漸消失了,然而他一走動,頭腦裏又是一片亂響。

他打開前門,傾聽了一會兒。房裏的空氣和燈光說明朱莉還在睡覺。他脫下外套,正準備把它往衣服架上掛,胃裏突然一緊,一股酸水——他想是黑色的酸水——那是早上喝的咖啡,從嘴裏冒了出來。他趕忙合攏雙手,將它吐在手心裏,奔到廚房去洗手。這樣做得跨過凱特扔在地上的睡衣,不過這似乎不成什麼問題。他走進臥室,全然沒想過他要做什麼或說什麼。他在牀邊坐下,朱莉翻過身來對着他,卻沒有睜開眼睛。她摸到他的手。她的手滾燙,燙得簡直有點讓人受不了。她睡眼迷離地嘀咕着說他的手怎麼這麼冷。她拉着他的手,將它塞到自己下巴底下,仍然閉着眼睛。她享受着他在身旁所帶來的安全感。

斯蒂芬低頭看了看妻子,一位摯愛孩子、全心奉獻的母親,一位慈愛的家長——這些套話似乎獲得了新的含義而變得更加充實。這些詞語是有用的、莊重的,斯蒂芬想,是經受過時間考驗的。一小縷拳曲的黑髮一絲不亂地躺在她的頰骨上,就在她的眼睛下面。她是一個安靜的、處處留心的女人,有着可愛的笑容。她狂熱地愛着他並且願意告訴他這一點。他已經將自己的生活建立在他們的親密關係之上並且逐漸以此作爲依靠。她是一個小提琴手,在倫敦市政廳授課。她和其他三個朋友一塊兒組成了一個絃樂四重奏。他們開始接演出合同了,還在全國性報紙上獲得了小小的好評。未來曾經是美好的。妻子拿左手摩挲着他的手腕,他能感覺到她手指上磨出的粗糙繭子。他現在像是從無限遠的地方,從幾百英尺以外低頭看她。他能看見臥房,愛德華時代的公寓,公寓後面附加部分那傾斜的、硬殼一般的水槽和塗了柏油的屋頂,南部倫敦的混亂景象,以及地球朦朧的弧形。朱莉在一堆被單中看起來只不過是一個小點。他還在升高,速度更快了。他想,至少在空氣稀薄的高空,看着下面的城市呈幾何圖形排列,他的感情不會流露出來,他能保持鎮定。

就在這時,朱莉睜開眼,看見了他的臉。她花了幾秒鐘纔讀懂他的表情。她立刻翻身從牀上坐了起來,倒抽一口冷氣,發出一聲懷疑的驚叫。片刻間,解釋既不可能也不需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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