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畜共居的村莊

劉亮程
有時想想,在黃沙梁做一頭驢,也是不錯的。只要不年紀輕輕就被人宰掉,拉拉車,喫喫草,亢奮時叫兩聲,平常的時候就沉默,心懷驢胎,想想眼前嘴前的事兒。只要不懶,一輩子也挨不了幾鞭。況且現在機器多了,驢活得比人悠閒,整日在村裏村外溜達,調情撒歡。不過,閒得沒事對一頭驢來說是最最危險的事。好在做了驢就不想這些了,活一日樂一日,這句人話,用在驢身上纔再合適不過。

做一條小蟲呢,在黃沙梁的春花秋草間,無憂無慮把自己短暫快樂的一生揮霍完。雖然只看見漫長歲月悠悠人世間某一年的光景,卻也無憾。許多年頭都是一樣的,麥子青了黃,黃了青,變化的僅僅是人的心境。

做一條狗呢?

或者做一棵樹,長在村前村後都沒關係,只要不開花,不是長得很直,便不會挨斧頭。一年一年地活着。葉落歸根,一層又一層,最後埋在自己一生的落葉裏,死和活都是一番境界。

如此看來,在黃沙梁做一個人,倒是件極普通平凡的事。大不必因爲你是人就趾高氣揚,是狗就垂頭喪氣。在黃沙梁,每個人都是名人,每個人都默默無聞。每個牲口也一樣,就這麼小小的一個村莊,誰還能不認識誰呢。誰和誰多少不發生點關係,人也罷牲口也罷。

你敢說張三家的狗不認識你李四。它只叫不上你的名字--它的叫聲中有一句可能就是叫你的,只是你聽不懂。也從不想去弄懂一頭驢子,見面更懶得抬頭打招呼,可那驢卻一直惦記着你,那年它在你家地頭喫草,捱過你一鍁。好狠毒的一鍁,你硬是讓這頭愛面子的驢死後不能留一張完整的好皮。這麼多年它一直在瞅機會給你一蹄子呢。還有路邊泥塘中的那兩頭豬,一上午哼哼嘰嘰,你敢保證它們不是在議論你們家的事。豬夜夜臥在窗根,你家啥事它不清楚。

對於黃沙梁,其實你不比一隻盤旋其上的鷹看得全面,也不會比一匹老馬更熟悉它的路。人和牲畜相處幾千年,競沒找到一種共同語言,有朝一日坐下來好好談談。想必牲口肯定有許多話要對人說,尤其人之間的是是非非,牲口肯定比人看得清楚。而人,除了要告訴牲口"你必須順從"外,肯定再不願與牲口多說半句。

人畜共居在一個小村莊裏,人出生時牲口也出世,傍晚人回家牲口也歸圈。彎曲的黃土路上,不是人跟着牲口走便是牲口跟着人走。

人踩起的塵土落在牲口身上。

牲口踩起的塵土落在人身上。

家和牲口棚是一樣的土房,牆連牆窗挨窗。人忙急了會不小心鑽進牲口棚,牲口也會偶爾裝糊塗走進人的居室。看上去你們似親戚如鄰居,卻又根本不是那麼回事,日子久了難免把你們認成一種動物。

比如你的腰上總有股用不完的牛勁;你走路的架勢像頭公牛,腿叉得很開,走路一搖三擺;你的嗓音中常出現狗叫雞鳴;別人叫你"瘦狗"是因爲你確實不像瘦馬瘦騾子;多少年來你用半匹馬的力氣和女人生活和愛情。你的女人,是隻老鳥了還那樣依人。

數年前的一個冬天,你覺得一匹馬在某個黑暗角落盯你。你有點怕,它做了一輩子牲口,是不是後悔了,開始揣摸人。那時你的孤獨和無助確實被一匹馬看見了。周圍的人,卻總以爲你是快樂的,像一隻無憂無慮的夏蟲,一頭樂不知死的驢子、豬......

其實這些活物,都是從人的靈魂裏跑出來的。上帝沒讓它們走遠,永遠和人呆在一起,讓人從這些動物身上看清自己。

而人的靈魂中,其實還有一大羣驚世的巨獸被禁錮着,如藏龍如伏虎。它們從未像狗一樣咬脫鎖鏈,跑出人的心宅肺院。偶爾跑出來,也會被人當瘋狗打了,消滅了。

在人心中活着的,必是些巨蟒大禽。

在人身邊活下來的,卻只有這羣溫順之物了。

人把它們叫牲口,不知道它們把人叫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