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你們就沒有他們

劉瑜
又把《他人的生活》看了一遍,記憶中這是唯一一個我主動看第二遍的電影。重新看一遍的原因很簡單:看第一遍時太囫圇吞棗了,沒留心一個關鍵問題,那個“壞人”是怎麼變成“好人”的。確切地說。我很想知道一個腐朽大廈的倒塌,是從哪個裂縫開始的。

《他人的生活》情節已經衆所周知:1984年,東德祕密警察Wiesler被派去監聽一個劇作家Georg,結果他不但沒按計劃蒐集該作家的反動言行,反而被他和女友的愛情和勇氣所打動,最後背叛組織暗中救助了他。

帶着清晰的問題意識再看第二遍,我遺憾地發現,導演其實根本沒有回答我的問題:“壞人”並沒有“變好”,他簡直從來就是好的。電影開始不久,在其上司Grubitz表示要通過監聽搞倒誰誰誰時,他就問:“難道這就是我們當初爲什麼加入組織?”一個竟然追問爲什麼的人,怎麼可能是一個好的祕密警察。在聽Georg彈貝多芬時,他竟被感動得淚流滿面。一個追問爲什麼的人,以及一個多愁善感的人。所以該片最大的問題似乎並不是“壞人”怎麼變成“好人”,而是“好人”怎麼能允許自己做那麼多年的“壞事”。Wiesler在成爲片中的英雄之前,做了20年的祕密警察勞模。如果他可以勞模20年而不羞愧,那麼他應該也可以這樣勞模下去;如果他會那麼輕易被監聽對象所打動,那麼他也不可能這樣勞模20年。

電影裏真正的“壞人”似乎只有兩個,一個是部長Hempf,另一個是警察頭子Grubicz。區區二人可以對這麼多人的命運翻手爲雲覆手爲雨,原因就在於“他們”把“你們”也變成了“他們”。他們以保衛國家的名義吸納了無數祕密警察,他們發展藝術家中的內奸,他們逼迫Christa告密,他們讓Georg們保持沉默……如果沒有“你們”,“他們”什麼都不是,只是一羣小丑而已。

但“你們”又是誰呢?“你們”可能週末帶孩子去父母家盡享天倫之樂,“你們”路上看到車禍可能會打911幫助呼救,“你們”可能看到電視劇裏壞人欺負好人時氣憤填膺,然而你們在做着這一切的同時,也會像Wiesler那樣爬到別人的樓頂閣樓上——當然不僅僅閣樓,還有可疑分子家門口,單位,言論的字裏行間——說:看,這個混蛋,竟然拿民主德國的自殺率來做文章,把他給抓起來!

“他們的信念是什麼?”有一次我試圖和一個朋友討論這個問題:“他們怎麼說服自己,一個人把一件事情誠實地說出來,就應該被抓起來?真的,他們是怎麼說服自己的?這事首先令人困惑,其次才令人沮喪。他們怎麼能夠在竊聽騷擾跟蹤襲擊迫害誠實正直的人之後,一轉身,對自己的孩子說:孩子,你要做一個好人。

那個朋友說:“不需要信念,就是個趨利避害的本能。”

我還以爲道義感羞恥感內疚感也是人的本能呢。

可能也正是因此,Wielser這個人物太理想化了;他作爲國家機器的一部分,拒絕被徹底機器化,羞恥感猶存。電影甚至把他描述得很可憐,一個人住冷冰冰的單身公寓,在電梯裏被小孩子當面罵成“壞蛋”,招來的妓女甚至不願意多停留半個小時。而現實生活中,那些變成“他們”的“你們”,可能過得比誰都好:他們在飯桌上談笑風生,在親友中春風得意,在生意上左右逢源。也正因此你們還在趨之若鶩地變成他們。

如果該電影展示的是1984年東德現實寫照的話,那麼5年之後的鉅變一點都不奇怪。當電梯裏的孩子都可以羞辱祕密警察而他只能啞口無言時,只能說這個社會已經變心了。事實上從故事情節來看,當時東德的控制手段已經貧乏到完全依靠脅迫:聽不聽話?不聽我就讓你沒飯喫。當統治者的統治手段已經貧乏到僅剩脅迫時,它就氣數將近了。我們從小就說物質基礎決定上層建築,但也許歷史唯物主義偶爾也會走神,物質基礎也會被上層建築拐跑。至於上層建築又是如何變心的,那個20年的祕密警察是怎麼突然從“他們”轉變成“我們”的,電影沒有說清,我沒有找到答案,看來還得接着找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