扼殺胎兒

渡邊淳一


“幸坂醫生,您的病房來了個新病人。”

幸坂醫生一到護士值班室,護士長松浦茂子就對他說。

“是幾號病房?”

“312室。病人叫佐野久美子。”

護士長從病歷卡櫃子裏取出一份嶄新的病歷。今天是星期五,下午正好沒有手術,護士們不太忙,一起圍坐在中間的大桌子邊上疊紗布。

“才二十一歲啊。”

“乍一看還是個孩子呢,真不能想象,肚子都那麼大了。”護士長回答。

突然,幸坂大聲叫起來:“這是怎麼回事?”

“怎麼了?”

“要做引產?”

“好像這樣的。”

“是誰讓這麼做的?”

“是井田醫生給看的門診,病歷上有井田醫生的簽名。”

“井田醫生?”

“幸坂又重新查看了一遍病歷,在住院病歷後夾着一份門診病歷。

“住院,人工終止妊娠。”

病歷上寫得明明白白,後面是主任醫生井田的簽字:“DR.K.IDA。”

“有什麼不妥當嗎?”

“不是妥當不妥當的事,妊娠八個月了。”

“是啊。”

“什麼是啊!將一個已經八個月大的胎兒終止妊娠,你知道這會有什麼結果?”

護士長不吭聲,眼睛看着手中的住院預約單。

“井田醫生,不會是瘋了吧?”

“您怎麼能這麼說……”護士長責備道。

井田是比幸坂年長十多歲的前輩,在這所城東醫院任婦產科主任。幸坂中是一個年輕的醫生,剛從大學畢業兩年。幸坂實在想不明白,像井田這樣經驗豐富的老醫生,居然會那麼輕易地決定將八個月的胎兒引產。

“會不會是搞錯了。”

“可是病人自己打算要墮胎,對吧,內山?”

護士長問身後疊紗布的年輕護士。

“剛纔我給她去送住院手術單,她還問什麼時候手術。”

“原來是這樣,所以今晚要放水囊球。”

所謂水囊球,就是在軟的橡皮球上連上橡皮管,在給妊娠月份較大的胎兒做人工流產時,將它放入子宮,等待子宮口張口。根據妊娠月份的不同,水囊球放入的時間也不同,如果是五個月左右的胎兒,大概需要插入兩天左右,當子宮口張開時,就可將胎兒引產。

“八個月的胎兒基本都已經足月了,怎麼還可以打胎呢?”

幸坂上大學時,從沒學過給八個月的胎兒打胎,只聽說有八個月的早產,還沒聽說過八個月做人流的。

“這也太胡鬧了吧,護士長,你說是不是?”

護士長今年四十一歲。她二十歲正式當護士,一直在這家醫院,五年前升任爲婦產科護士長,是一個經驗豐富的老護士。幸坂說話的口氣完全是醫生對護士居高臨下的態度,但要論經驗,年輕的幸坂比起護士長來實在是望塵莫及的。

“我也沒聽說過妊娠八個月做人流的,但那是井田醫生的決定。”

“就算是井田醫生的決定,也太出格了吧?”

也許是礙於井田主任,護士長不正面回答。

“這事要在醫科大學,非得被教授畫鴨蛋了。”

幸坂覺得自己年輕,所以護士長沒把自己當回事,於是就把大學搬出來,可是,護士長依然不做聲。

“這太叫人喫驚了,我懷疑井田醫生還有沒有基本常識。”

“但井田醫生一定有他自己的想法才這麼決定的。”

“不管是什麼想法,總不能給八個月的胎兒引產,這胎兒已經五官分明,現在生下來完全就可以存活的了。”

“我不知道,這是井田醫生的批示,你去問井田醫生吧。”

“我當然要問,不管是誰,我不會由他胡來的。”

幸坂說完,拿起病歷奔了出去。



這所城東醫院,原來是一家慈善醫院,開在低收入者比較集中的地區,後來移交給了東京都。醫院一共有八十個牀位,作爲公立的綜合醫院來說規模不算大。

但這家醫院歷史悠久,它建在大正時代,十五年前重建時改爲鋼筋結構了。如今醫院的內牆已經斑斑駁駁,相當陳舊,但它地處低收入者人口集中的地段,而且交通便利,所以經常擠滿了患者。

婦產科主任井田敬一郎是六年前來到這家醫院的。之前,井田在M大學醫院的婦產科當副教授,不知什麼原因,他突然辭了職,來到這所城東醫院。誰都搞不明白,眼看就能升教授的井田,爲什麼突然辭去大學醫院的職位,跑到這麼個雖說是公立,但規模不大的小醫院。

當時有種傳說,說是他太優秀了,所以被教授排擠,也有的說是他受夠了大學裏的論資排輩,但這些都僅僅是傳說而已,從沒得到他本人的證實。

對此,井田本人只是笑笑,說是爲了換換心境,但大家一致公認對城東醫院來說,井田是有點大材小用了。

井田今年四十五歲,作爲一個婦產科醫生來說,正值黃金年齡。一些大學醫院的年輕醫生,慕名來找井田醫生學習,他們覺得,與其在大學對着那些老資格醫生低頭哈腰,不如跟着井田主任,這樣既能迅速學到東西,又心情舒暢。

幸坂從大學轉到這家醫院,也是衝着井田主任來的。他希望能跟着井田一起問診、手術,讓自己儘快成爲一個可以獨當一面的醫生。

可是這個井田居然要讓一個八個月的胎兒流產,這個決定按常規來說實在太離譜了,別說幸坂,誰聽了都會喫驚的。

幸坂拿着病歷,徑直來到三樓的主任辦公室。

“怎麼啦?”

看見幸坂神色嚴峻地闖了進來,井田放下手裏的書。

“這個,您知道嗎?”

幸坂把病歷遞給了井田。

“今天住院的佐野久美子。”

“知道。”

“你看看這處置,住院,中止妊娠。”

井田醫生拿起病歷:“這又怎麼了?”

“這人已經妊娠八個月了。”

“好了,你坐下。”

井田醫生好像明白幸坂想說什麼了。他示意幸坂在對面的椅子上坐下,接着從口袋裏掏出香菸。

“這是您寫的吧?”

“是我決定的。”

井田拿起桌子上的打火機點上煙,吸了一口回答。

“從醫學常識來講,正如你說的,將妊娠八個月的胎兒中止妊娠做引產手術,的確不太多見。”

幸坂聽到自己的想法得到認可,鬆了口氣似的。

“但這只是一個原則。”

“那您是說,這個患者不適用這個原則?”

“是的。”

“爲什麼?”

“你給病人診斷過了嗎?”

“沒有。”

幸坂啞口無言。自己既然是那位患者的牀位醫生,那麼首先應該對患者進行診斷。即使有不同意見也應該在做出診斷的基礎上提出來,不做診斷便跑來興師問罪也太輕率了。

“剛纔我在值班室看到病歷,吃了一驚……”

“事實上,那個患者還是個未婚女孩。”

的確,那份病歷上配偶那欄是空白的,妊娠史,生產史都寫着“無”。

“可是,既然她懷孕了,總該有個人來承擔責任的吧。”

“說的是,可不知道這個人現在在哪裏。”

“這是什麼意思?”

“你可以去問她,聽說是走了,再也沒回來。”

“就算是這樣,給八個月的胎兒引產中止妊娠可是犯了大忌的。”

“大忌?”井田手裏拿着煙低聲重複。

“且不說三、四個月的胎兒,一個八個月的胎兒是完全可以存活的了,就這樣悄悄地手術給葬送了,萬一被告發了,是要受到法律懲罰的。”

“嗯……”

“也許這些話不該是我這種無名小卒說的,但是優生保護法規定只有三種情況可以做人工流產,一是父母有遺傳疾病的,二是母親因病無法承受妊娠,再就是經濟情況極其困難,無法撫養孩子。”

“你說的完全沒錯。”

“那你是說,她符合其中的哪一條?”

“很遺憾,她不符合其中的任何一條。”

“那你是準備無視法律嘍。”

“嗯,這個嘛……”

“請你解釋一下。”

幸坂第一次用這種劍拔弩張的口吻對井田主任說話。他也覺得自己是不是有點說過火了,但話已經從嘴裏衝了出去,再說他想自己的確沒說錯。

就算他是主任醫生,自己有必要伸張主義的。

“要是觸犯法律,你打算怎麼辦?”

“那我就說胎兒不足八個月。”

“你說什麼?”

“如果把它作爲三、四個月的胎兒,那就是常見的人工流產手術。”

“你怎麼可以……”幸坂愣住了,自己一向敬重的前輩居然會這麼說,這對他的打擊實在不小,這哪裏還像是個醫生的所作所爲。

“那太卑鄙了。”

“也許吧。”

“主任!”

幸坂真的義憤填膺了,他生氣井田竟然無視法律,要把一個八個月的胎兒引產中止妊娠,更氣憤的是被自己指責爲卑鄙時,井田還若無其事,輕描淡寫地來句“也許吧”。他憋足了氣要和井田理論個明白,可井田的態度,卻讓他猝不及防地撲了個空。

“你瘋了嗎?”

“沒有,我很清醒。”

“總之,我堅決反對做這個手術。”

“那還真不好辦,我原想今晚請你給她放置水囊球呢。”

“這麼殘酷,毫無人性的事,我不會做的。”

“那麼就讓野川君上吧。”

野川比幸坂高三屆,在婦產科井田主任手下只有野川和幸坂兩位醫生,住院病人也是由他倆分別擔任牀位醫生的。井田除了朋友或託關係介紹來的病人,基本不直接擔任牀位醫生。

“野川醫生如果知道是這麼個情況,他也會反對的。”

“這個我就不清楚了。”

“你如果去問大學醫院的教授,他們肯定也說這個手術不能做。”

“那當然,他們只會死摳課本,根本不瞭解病人的實際情況。”

“不,這和病人的實際情況根本無關,戮殺一個八個月的健康胎兒是不人道的,是一個人道主義醫生不該做的。”

“人道主義?”井田用手抵着下顎,興味索然地喃喃道。

“我沒想到你是這麼個不負責任,草菅人命的醫生。”

“你可以隨便怎麼看我,我想知道的是,這個放置水囊球的活,你是肯定不幹嘍?”

“很抱歉……”

“好吧。”

“如果你對我不滿意可以開除了。”

“不,我不會開除你。”

“爲什麼?”

“要是每次被人反對,我都開除他,那麼有再多的醫生都不夠用了。”井田站起來身來說。“你的意思我知道了,我想,你還是去見見病人,和她好好聊一聊。”

“即使談了,事情還是這樣,我不會贊成這個手術的。”

幸坂說着,施了個禮,快步走出井田的房間。



雖說在主任面前說得酣暢淋漓,幸坂對312病房的患者還是放心不下。

反對歸反對,爲什麼八個月還要中止妊娠,這個患者究竟遇到什麼事了,幸坂覺得自己有必要直接瞭解一下。

出了主任的辦公室,幸坂徑直來到312病房。

這病房是六個人的房間,新來的病人躺在右邊最靠牀的牀上。

“你是佐野久美子?”

幸坂問,病人在牀上點頭,隨即她整了整衣領坐了起來。

她個子不高,臉瘦瘦的,到底是有八個月的身孕,看得出她下半身已經很沉重了。

不瞭解情況的,一定以爲她是來住院生孩子的,誰都不可能料到她是來引產中止妊娠的。

“因爲要做一份住院病歷,所以有些情況我想問你。”

佐野久美子老實地點點頭。

“請你到護士值班室旁邊的門診室來吧。”

幸坂考慮到大病房裏還有其他病人,雖然她八個月了要做引產,一定有什麼難言的苦衷,如果旁人在場,病人可能就不願如實相告,那麼在門診室的話,沒有旁人在場,她會放心地說出真相。

佐野久美子十分鐘後出現在護士值班室邊上的門診室裏,她在碎花和服處面套了一件紅條睡袍。佐野久美子躺在牀上時顯得身體嬌小,這會兒站起身來個子高高的,這就是說,她的腿應該很長,如果沒懷孕的話,身材一定很不錯。

門診室的右邊掛着布簾子,簾子後面是檢查牀,牀邊放着簡單的桌椅。

看見佐野久美子怯怯地進來,幸坂示意她在桌子前的椅子上坐下,佐野久美子環顧了下四周,拖着身懷六甲的身子坐了下來。

幸坂第一次從正面仔細打量着佐野久美子,她高鼻子,雙眼皮,頭髮從正中朝兩側分開,短髮齊肩,髮梢稍稍打着卷。

只看她的臉,簡直還是個少女模樣,但她面容倦怠的神情,呼吸時肩膀微微一上一下的樣子,都證明她是個百分百的孕婦了。

看着眼前這位無助、令人憐惜的女孩,幸坂覺得讓她把八個月的胎兒引產,那實在是犯罪,對井田的決定,不由得又氣憤起來。

“作爲醫生,我可能要問一些涉及你個人隱私的問題,請你如實回答。”

“是。”

佐野久美子的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

和這麼年輕的患者單獨談話,幸坂是有點顧慮的。他是醫生,和患者沒有任何感情糾紛,但病人有時會覺得醫生太年輕,不願開誠佈公說出自己真實的想法。

從這點來講,作爲婦產科醫生,年齡大一點就比較有利,可這會兒,幸坂顧不得許多了。

幸坂點上煙,開始了他的問題。

“你要做的是中止八個月妊娠的手術,這是你自願的嗎?”

佐野久美子雙手放在膝蓋上,點點頭。

“你不想把它生下來?”

“……”

“再過一個多月,一個健康的嬰兒就呱呱落地了啊。”

佐野久美子不回答,她低着頭,白晳的脖子隱約可見。

幸坂覺得再追問下去有點殘酷,於是改變話題。

“你老家在沼津,你離開家鄉來到東京,在K商事工作?”

“是的。”

“請原諒,能告訴我他是幹什麼的嗎?”

“在一個樂隊做。”

“那麼是在什麼俱樂部做的吧?”

“是的。”

“你和他好上後懷了孩子,那麼現在他人呢?”

“他不在這裏。”

“去哪裏了?”

“開始是去了新瀉。”

“跑得夠遠的。”

“搞音樂的經常四處漂泊。”

“他知道你懷孕了嗎?”

她微微點頭。

“知道了,也不回來?”

“八月份回來過一次,但又走了。”

“你和他同居過?”

“四月份前我們在一起,後來他就不回來了……”

“他沒說這孩子怎麼辦嗎?”

“……”

“他什麼也不說?”

“他說,隨你便……”

“他有錢寄來嗎?”

“沒有。”

“既不寄錢回來,想走就走,孩子的事也不聞不問,天下怎麼有這種不負責任的男人。”

容易衝動的幸坂,生起氣來。

“你不知道他原來是這麼個不負責任的人?”

“……”

“開始可能不瞭解,認識一段時間後,你應該有所察覺的呀。”

“是。”

“既然知道他不負責任,爲什麼不馬上做人流手術呢,你應該知道三、四個月的話手術會簡單得多。”

佐野久美子低着頭,過了半晌說:“他有一次說,那就生下這孩子吧。”

“什麼時候?”

“六月份……”

六月份,應該正是懷孕三個月左右,如果做流產,那是最合適的時候。

“那以後,他又說隨你便,而且再也沒回來。”

“不過他有時候也回來。”

“回來時,他又說讓你生下孩子?”

“他沒有這麼明確說……”

“於是你拿不定主意,猶豫了。”

從她的話裏可以推測,自初夏開始,整個夏天她內心一直猶豫掙扎,考慮生還是不生。

“就算是這樣,可八月份後他就再也沒回來,那時,你爲什麼不果斷一點呢?”

儘管是事後諸葛亮,可幸坂實在惋惜,那時候她如果來醫院,情況完全會不同的。

“那以後,他有時打電話回來。”

“他怎麼說的呢?”

“具體沒說什麼。”

“既不說讓你生下來,也不說讓你去做人流?”

“是的……”

“那時候,他人在哪裏呢?”

“他不肯告訴我。”

“那你怎麼就不想想,這種男人你等他也是毫無結果的嗎?”

幸坂又對佐野久美子生起氣來,那男人當然是不負責任,可女孩子在那時稍微果斷一點的話,也不至於到今天這個地步,她對那男人太抱有幻想了。

“你呀,太糊塗了。”

佐野久美子被幸坂說得又低下頭去。

“那麼,你這次是真的看穿他啦?”

“前些天,我知道他在哪裏,去找過他了。”

“他在什麼地方?”

“大森。”

“不在東京啊,那結果怎樣?”

佐野久美子半天不回答,雙手握緊了又鬆開,鬆開了又握緊,半晌,她嘆了口氣抬起頭。

“他和別的女人在一起……”

“和別的女人同居了?”

佐野久美子點點頭,雙手捂住眼睛。

“這個混帳傢伙。”

幸坂把香菸用力地掐滅了,如果那男人就在這裏的話,他非把他揍得趴下不可,這個玩弄女性的混蛋。

“你一心一意地等着他,他怎麼能丟下你又去拈花惹草呢?”

就在幸坂憤憤的同時,佐野久美子眼淚奪眶而出。幸坂不知怎麼去安慰她,眼睛只好轉向手中的病歷。

“這麼說,他是不可能再回來了,是嗎?”

佐野久美子從睡袍口袋裏取出手帕擦乾眼淚。那手帕是天藍色的,四周綴滿了精緻的繡花。

“你現在還愛着他嗎?”

“……”

“如果他回到你身邊,你不會還想和他在一起吧?”

“他不可能會回來了。”

“我想知道的是,你現在還愛不愛他?”

佐野久美子抽泣着,不知怎麼回答。

對這麼一個傷害了自己的負心人她好像還是難以割捨,這也許不僅僅是出於她對那男人的眷戀,更是因爲自己肚子裏的孩子和那男人是無法分割的吧。

“你挺着這麼個大肚子,家鄉的父母親知道嗎?”

“他們不知道。”

“這還真不好辦了。”

幸坂真的爲難了,再這麼問下去,他不由得要站到井田主任一邊去了。

“你聽着,把一個八個月大的胎兒流產不是一件那麼容易的事,這不叫流產,應該是早產了,它和普通的生產沒有什麼區別。”

“……”

“你肚子裏的胎兒,不要說四肢,五官都已發育齊全了,生下來完全可以存活長大。”

佐野久美子的肩又在瑟瑟發抖,再說下去她一定受不了,但幸坂顧不得這些了,儘管有些殘酷,但必須要對她講清楚。

“八個月打胎這不是那麼輕描淡寫的事,這是殺人。”

“……”

“這麼做的話,你和我都是兇手。”

佐野久美子忍不住放聲大哭起來。

“這對孩子來說太殘酷了,而且你的身體也會受到創傷,弄不好你就永遠不能再生育了。”

“這是真的?”

佐野久美子一邊抽泣一邊問。

“當然,那是最壞的情況。”

幸坂慌忙訂正道。這種可能是有的,但醫生的義務就是要避免這種危險的發生。

“那孩子已經在肚子裏動得很有勁了吧?”

“是的。”

胎動一般從五個半月左右開始,她感受到這個生命實實在在地在自己的肚子裏應該有兩個多月了。

“這孩子可是活生生地在你肚子裏,你真的想清楚了?”

“……”

“你真的不想把它生下來?”

佐野久美子不回答,用手捂住眼睛陷入了深思。

“確實,你太年輕,才二十一歲,你的人生還剛剛開始,可是……”幸坂一時語塞,找不到恰當的話來。

“總之,給八個月的嬰兒打胎這肯定是胡鬧,沒有一個醫生會答應這麼做的,這是地地道道的犯罪,一旦被告發,我們要受到刑事處置的。”

“對不起。”

佐野久美子深深低下頭,那一頭柔順的秀髮遮住了她那淚流滿面的臉。

“他肯定不會回來了吧?”

不知什麼時候,幸坂對那男人冒出了一絲期望,如果那男人還會回到她身邊的話,那麼她當然應該生下這個孩子。

“就你一個人,要把孩子拉扯大的確很難啊。”

這時,佐野久美子突然抬起頭來。

“如果你們一定不能替我墮胎,那我就生下這個孩子,我自己來養她。”

“你這話當真?”

滿臉淚痕的佐野久美子咬緊嘴脣。這下,倒是幸坂不知所措了。

她真的能把一個孩子撫養成人嗎?打量着眼前這個女孩,幸坂自己都不放心起來。

“就憑你一個人,你有信心把孩子帶大嗎?”

“我沒有其他選擇。”

“我也沒說絕對不行。”

“醫生……”佐野久美子施了個禮站起來,“請讓我一個人呆一會兒。”

“好吧,你再仔細想一想。”

幸坂對佐野久美子說,其實,他自己也想一個人冷靜地思考一下。



第二天是星期六。

早晨,幸坂覺得有點輕微的頭痛,就向醫院請了假。感冒倒是不太厲害,但昨天和井田主任的那番爭執讓他心裏很是鬱悶,他實在提不起精神去醫院。

星期六,原本就上半天班。今天休息的話,緊接着就是星期天,這樣就可以兩天不跟主任照面。事隔兩天的話,那麼發生爭執後的尷尬可以緩解一些。

但是,好端端的,讓他一整天呆在屋子裏也怪難受的。傍晚,看着天黑了,幸坂打電話給高中的朋友今村,約了他一起喝酒,今村在商社工作。

他倆在新宿一連喝了三家,話題自然而然地轉到佐野久美子身上。

“你說,怎麼可以這麼做?”

幸坂把自己和主任發生爭執的事告訴今村。

“那太過分了,你那醫院如果這麼草菅人命的話,我女朋友下次可不敢上那了。”

“不過,這次的情況有點特殊。”

“大概比起正常的分娩,像她這樣的人工流產更能掙錢吧?”

“那倒不是,像我們這樣的公立醫院,掙錢、賠錢和我們醫生沒有直接關係,主任這麼做絕對不是爲了錢,這一點是肯定的。”

“你認爲這種做法是錯誤的話,當然應該抵制。”

“是啊。”

“你說的那個主任,太讓人敗興了。不過,幸好還有你這樣一位伸張正義的人,真令人欣慰。一定不要向那個老朽的醫生妥協,走你自己的路。”

幸坂倒沒以爲井田主任已經老朽,但被今村這麼一鼓氣,幸坂的心情好多了。

他覺得自己得到了肯定,自己的想法沒有錯。

幸坂頓時充滿了信心,情緒高亢,他和今村又上別處喝了一氣,這纔回到自己的公寓。

這麼折騰了一晚上,幸坂第二天腦子還是暈暈乎乎的。

第二天,幸坂快中午纔起來,正在看報,津田繪梨子來電話。

繪梨子是幸坂的戀人,K大學英語系畢業,現在一家教育出版社工作。他倆準備明年春天結婚,而繪梨子希望婚後能繼續工作。

繪梨子請他去涉谷父母家裏喫晚飯,可幸坂昨晚喝得爛醉,所以懶得動。

“那我做了便當給你送去吧。”

幸坂覺得在繪梨子家和她父母一起喫飯,還不如兩個人呆在自己的公寓自在,繪梨子大概也是這麼想的。

掛了電話,看了一會兒電視,已是傍晚時會。十二月份過了四點,天已經黑了下來。

望着窗外的暮色,幸坂又想起了佐野久美子。

自己拒絕給她做引產的處置後,不知道野川是不是接受了。星期五那天,自己沒再和主任說什麼,也沒有去護士值班室,到了五點就下班走了。野川那天下午去私人診所出差半天,沒在醫院,所以幸坂也沒能直接問野川本人。

插入水囊球的催產處置,指示上寫着從星期五傍晚開始,如果要按計劃做的話,那天只好由井田主任自己親自動手了。

根據妊娠月份不同,水囊球的劑量也不一樣,八個月的話大概要放200毫升左右吧。

具體的操作方法是:先將水囊球消毒,像捲菸似的卷緊,再用鉗子夾住,從子宮口放進去,這時一定要注意不能捅破胎胞,一直把它推入子宮深處,然後把無菌水通過連接着的橡膠管灌進去,無菌水正好灌足水囊球的容量,再封住管子一頭,不讓無菌水發生逆流。

這樣,由於水囊球的壓力,附着在子宮上的胎盤就會剝離,促成流產。

如果想讓流產加快,有時還會在體外綁上重物讓它連接着手術檯邊的滑輪,持續牽引住水囊球。

幸坂想像那個子宮深處已被放入水囊球的佐野久美子的樣子。

原本因胎兒撐大的子宮,又被放了那麼大的水囊球,她的子宮現在一定變得異常大了。

一旦插入了水囊球,她就不能動了,她必須忍受三天或者四天,一直到子宮口開大,產期來臨。

這段時間對一位女性來說,是如此的漫長難捱,緊接着她還要承受更加煎熬的陣痛。

患者忍辱負重,最後卻一無所獲,失去的是一個活生生的生命。

佐野久美子那蒼白虛弱的身體能熬過三天或者四天的時間嗎?幸坂在黑暗中想着這些,這時,繪梨子來了。

“怎麼了,燈也不開?”

繪梨子穿着紅色立領的短外套,喇叭褲,顯得年輕颯爽。

繪梨子今年二十三歲,打扮得精幹利索,像個男孩,怎麼看也就二十左右吧。

“肚子餓了吧?”

繪梨子打開了燈,從廚房拿來杯碟,解開便當盒。

這是一個雙層便當盒,上面一層是菜,底下一層放着飯。炸雞塊、烤三文魚排、奶酪火腿卷等等,菜都用錫紙分隔開,裝得整整齊齊。

“喫吧。”

幸坂拿起筷子,卻沒什麼食慾。

繪梨子燒上水,衝好茶端了過來。

“怎麼啦,無精打采的,出什麼事了?”

“嗯。”

幸坂也想聽聽繪梨子的看法。

“我和主任吵了一架。”

“爲什麼?”

幸坂是自己的未婚夫,幸坂的事就是自己的事,繪梨子睜大了她那雙原本很大的眼睛。幸坂簡單地說了一下星期五以來發生的事情。

“今村贊成我的意見,你認爲呢?”

“我當然也覺得你沒做錯。”

幸坂料到繪梨子肯定會這麼說,但由她本人親口說出來,幸坂聽了還是很高興。

“把那麼大一個孩子墮胎流掉,那是犯罪。要是我,一定生下這孩子。”

“即便你男朋友跑了,拋棄你不管了,你也會把孩子生下來?”

“你說什麼不吉利的話。”

“我這只是假設嘛。”幸坂慌忙補充道。

“就算你不在,我也會生下孩子,因爲那是我的孩子。”

“說的是沒錯,可將來,一個女人家隻身帶着一個孩子,這一輩子可是很不容易的。”

“可事到如今,她有責任啊,是她自己喜歡上他,才以身相許,懷上了孩子,孩子在她肚子里長大了,這隻能由她自己負責。”

“可是,佐野久美子的那個男人也太壞了。”

“男人壞不壞,腦子清醒的女孩應該一眼就識破了。”

“可是誰讓她愛上了呢,就算知道他一百個不是,結果還是戀戀不捨,不能下決定離開他。”

“照你這麼說,她應該引產,不要這個孩子嘍?”

“我不是這個意思。”

幸坂是想站在井田的立場上和繪梨子討論一下。

“反正,女方也有責任的。”

“但從她的角度說,許多事情她也是不得已。”

“她可能的確有許多難言之隱,可是拖了八個月也太糊塗了吧,她早該做決斷的。”

“是啊,的確夠糊塗的。”

“她腦子是不是有點問題呀?”

“那倒不可能。”

幸坂的眼前浮現出佐野久美子那無助的臉。

“反正,八個月的胎兒要被墮胎,這和殺人沒什麼區別,那孩子太可憐了,這一切,可不是孩子的錯。”

“是啊。”

“八個月的話,四肢都健全了吧。”

“是男是女都清清楚楚了呢。”

“太可憐了。”繪梨子誇張地皺起眉頭。

“可是,要生下這麼個沒有父親的孩子,的確不是件容易的事啊。”

“這算什麼理論?”繪梨子語氣激烈地說。“這孩子生下來就沒有父親,太可憐了。這種想法太陳腐了。沒有父親的孩子是可憐的,這完全是男人的自以爲是。”

“真是這樣?”

“是八個月就被扼殺不能來到這個世上,還是做一個沒有父親的孩子,你說哪個更幸福呢?”

“你這麼說的話,這事就沒法討論下去了。”

“社會上有不少單親的未婚媽媽。”

“可那樣的母親是很辛苦的啊。”

“這些都是男人單方面的想法。生下一個沒有父親的孩子,女人不見得就不幸福,有了孩子女人的生活就有了奔頭,有了奮鬥的勇氣,當個未婚媽媽比做一個嫁不出去的老姑娘不知道幸福多少呢。”

“嗯,話是沒錯……”

“反正,準備打胎不要這孩子,就是膽小鬼的行爲。”

確實,生下的孩子沒有父親,那母親就太可憐了,這種想法可能有點主觀,但總不能說沒有父親女人反倒幸福吧。有了孩子生活就有了希望,這也僅僅是女人打腫了臉充胖子的想法。幸坂在心裏這麼思忖,可是,繪梨子說的那些理論對他還是很有吸引力的。

“當醫生的,覺得什麼事都可以用手術刀來解決,我就受不了這種做法。”

“我可不是那樣的醫生。”

“反正,你應該堅決反對這種做法的。”

“可是,不知還有沒有挽回的餘地。”

“爲什麼這麼說?”

“可能都已經做好了引產的準備了。”

“你不是牀位醫生嗎?你不在怎麼做準備?”

“嗯……”

幸坂支吾着,眼前又浮現出佐野久美子被放入水囊球后痛苦的表情。



星期一,幸坂終於打定了主意。

不管什麼理由,八個月的胎兒是不應該再做流產處理的,這正如法律上所定義的,和人道主我是背道而馳的,完全是草菅人命,是醫生的恥辱。

如果到了醫院,發現佐野久美子已經被實施了流產的處理,他一定要阻止,如果主任一意孤行的話,他將毫不猶豫辭職,離開這所醫院,他沒必要留在這麼一所醫院裏。

被今村、繪梨子打足了氣的幸坂,猶如一出悲劇戲中的主人公一般,抱着英勇就義的氣概去醫院上班了。

星期一的工作日程要求每個醫生先去查房,牀位醫生先探視一下自己的病人,然後再去門診部。下午安排手術,如果沒有手術,就會安排患者做檢查。

上午九點,幸坂一到醫院,就去病房轉了一圈,312室歸他管,他是必須要去的、

在去病房的路上,他向緊跟在他身後的分管312病房的護士小畑。

“佐野久美子的情況怎麼樣?”

“佐野,就是靠窗的那個吧?”

“就是星期五住院、妊娠八個月的那個。”

“要做流產,已經插入水囊球了。”

“什麼時候插入的?”

“星期五晚上,井田醫生親自做的。”

“還是做了。”

幸坂快步來到312室,推門進去,佐野久美子在右側靠窗的牀上躺着。

三天下來,她那原本消瘦的臉,埋在寬厚的枕頭裏,顯得更加尖瘦,一副憔悴的模樣。

“怎麼樣?”

幸坂靠近她的身旁問道。

“噯……”佐野久美子的聲音有點沙啞。住院時還是一雙雙眼皮的大眼睛,現在變成了不規則的三眼皮了。

“難受嗎?”

“嗯”

你問什麼,佐野久美子的回答都是一個字,大概逼近產期,她渾身乏力。

幸坂從護士手裏接過佐野久美子的病歷,打開。

在星期天的記錄上,寫着子宮口開大,3公分。那是井田的筆跡,看來,井田星期天還到醫院來看過她。

“還是決定做引產?”

幸坂把聲音壓得很輕,只有佐野久美子可以聽見。

“是。”

佐野久美子的嘴巴動了動,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

“你肯定不會後悔嗎?”

“……”

“真的想清楚了?”

佐野久美子眼睛直直地盯着天花板,淚水慢慢流了下來。

“如果你現在改變主意,孩子可能還有救。”

聽幸坂這麼說,佐野久美子把臉扭向一邊,肩膀顫抖起來。

幸坂知道再說下去,她就忍不住要哭了。佐野久美子儘管不說什麼,但從她的表情看,她的內心依然還在掙扎。幸坂注意到周圍的病人在朝這裏張望,便從她的牀邊走開了。

查完312室,幸坂又到了313、315看了看他負責的病人,然後回到護士值班室,把護士長叫到一邊的沙少。

“佐野久美子的水囊球,是井田醫生做的?”

“是的。”

護士長板着臉回答。星期五的那股火藥味還沒散盡呢。

“你能不能先把水囊球拿掉?”

“你想幹什麼?”

“這個你不必問,按我的指示做就行。”

“我是按井田醫生的指示在做。”

“你能聽井田醫生的指示,難道就不能聽我的?”

“你們兩位醫生的意見不統一,我沒法執行。”

“你按我說的去做就行。”

“是井田醫生說了要拿掉嗎?”

“沒有,但我認爲應該停止這個措施。”

“我拒絕這麼做。”

“什麼?!”

幸坂覺得一股熱血往臉上湧來,臉頰不規則地痙攣着。

“你是想做殺人犯的幫兇嗎?”

“……”

“這種手術無論從醫學角度,還是法律角度都是不允許的,你難道不知道嗎?”

“這你得去問井田醫生。”

“那個患者其實是想把孩子生下來的,她星期五是這麼說的,而且現在還在哭呢。”

“她當然希望能生下這個孩子。”

“那你還反對什麼?”

“可她最後還是放棄了。”

“我聽不懂你說什麼。”

“你才根本不懂她的心情,所以還是別再自作主張的好。”

護士們在一旁有點擔心地看着他倆劍拔弩張的樣子。幸坂覺得有點尷尬,但又騎虎難下。

“我能理解她的心情,她其實是想要這個孩子的。”

“就算想要,但這個孩子沒有父親,將來她怎麼把它撫養成人?”

“因爲孩子沒有父親就認爲這個女人不幸,這種想法太陳腐了。”幸坂搬出繪梨子的話來,“只要生下來,做母親的從孩子身上會找到自己的幸福的。”

“真是這樣嗎?”

“你這種老姑娘當然不明白。”

“醫生……”

護士長目光犀利地死死盯着幸坂。她那嚴厲端正從未得到過男人呵護的臉冷冰冰的,一雙眼睛發出異樣的光芒。

“醫生,你太過分了,說出這麼傷害護士長的話。”護士主任看不下去了。

“這事跟你無關。”

幸坂狠狠地把護士主任頂了回去。護士長低着頭不作聲,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裏。

“我沒有說錯,不管從醫學的角度,還是人道主義的立場,都不會允許這麼做的,哪個醫科大學也沒有這麼教過。你們爲什麼就不能伸張正義,聽聽我說的呢?這麼下去,一個生命將被扼殺,這個幼小的生命原本可以來到這個世上的,你們爲什麼就不能伸不出手來救它一下呢?

護士們圍着幸坂和護士長,一片靜默。

“我說錯了嗎,護士長?”

護士長慢慢抬起頭,直視着幸坂。

“我聽井田醫生的。”

“你是肯定要做殺人犯的幫兇?”

“失陪了。”

護士長說完,衝出人羣,走了。



下午有一例手術,病人四十五歲,子宮癌。井田主刀,野川、幸坂做助手。

幸坂實在不想和井田一起參加手術,但子宮癌手術需要人手,他只好去了。

手術兩點開始,快到四點才結束。手術中,幸坂除了止血鉗、止血夾這些工作上的簡單用語之外,便一言不發。

手術結束,幸坂去洗了澡,回到科室,野川已經在那兒。

“主任讓你去一下。”

“什麼事?”

“一定是312室病人的事吧,你也別太倔了。”野川已經知道前幾天發生的事了。幸坂照了照鏡子,鎮靜了一下出去了。

從科室到主任辦公室也就五十米的距離,幸坂慢慢理了理思緒,來到主任辦公室。他敲了敲門,裏面傳來井田的聲音。

“請進。”

幸坂深深吸了口氣,推門進去。

井田正在桌子上寫剛纔的手術記錄,見幸坂進來便站起身來,在近門口的會客沙發上坐下。

“找我什麼事?”

“好了,坐下吧。”

幸坂看了看井田,在他對面的椅子上坐了下來。

“好像火氣還沒消啊。”

“……”

幸坂低下頭,心想,何止是火氣,他根本看不起井田,井田竟然做出這種事來。

“你的心情我理解,不過,在這裏我是主任,所以一切必須按我的方針辦事,當然,出了問題由我負責。”

井田的語氣很平靜,但話的分量是很重的,就差沒有直截了當地說“你別在這裏胡來。”

“我想你也不可能出去說,但我也不想被人知道我們給妊娠八個月的人做了中止妊娠的引產手術。”

“你既然怕被人知道,爲什麼還要做麼做呢?”

幸坂瞪着井田。

“如果我們總得瞻前顧後地擔心,我們所做的事是否符合法律規定,那我們可以做的事就非常有限了。有關人工中止妊娠的法律界定本身就值得推敲,母親體弱無法承受妊娠,父母雙方有遺傳疾病,沒有撫養孩子的經濟能力,表面上只有這三個理由可以中止妊娠,但在實際操作上,這個定義已經被人們擴大化了,這就是說,優生保護法本身不切合實際,是個漏洞百出的法律。”

“但是,通常來說醫生給四個月以下的胎兒進行人流,而八個月的胎兒也被引產中止妊娠也太過分,太殘酷了吧?”

“是很殘酷,但也有不得已而爲之的時候。”

“但她真的不想要這個孩子嗎?”

“她不想要,她對我說了,讓我幫她拿掉這個孩子。”

“可她卻明明白白對我說,她想生下這個孩子。”

“她可能有這個願望,但又舉棋不定。”

“但你不能完全無視她要這個孩子的心願吧?”

“她想要這個孩子是有前提的,那就是如果她和他能結婚的話。”

“我不這麼認爲,她之所以拖到八個月,就是因爲想要這個孩子……”

“她是猶豫不絕。”

“但她如果根本不打算要這孩子,肯定早就採取措施了。”

“一個有血有肉的女人,她的行爲不是用簡單的道理可以解釋清楚的,就在她拿不定主意的時候轉眼已經八個月了。”

“那她不就是個呆子了?”

“這是你一個大男人的邏輯。”

“這話不是我說的,這是我認識的一個女孩說的,她說這個女人被男人拋棄後,還能熬到身懷六甲,就是因爲她想生下這孩子。”

“那女孩子是因爲自己沒有經歷過這樣的遭遇,也沒遭到男人的拋棄,才說這種輕描淡寫的話。”

“反正,八個月的胎兒要被打胎,這是犯罪。”

井田沉默片刻,說道:“這世上需要有這樣一個冒天下之大不韙的醫生吧。”

說完,井田從身後的桌子抽屜裏取出一封信來。

“你看看這個吧。”

信封上寫着:M大學醫院婦產科,井田敬一郎先生。信的背面署名是河瀨智惠子。

幸坂從已經開了封的信封中抽出信箋,信箋被折成三折,一共三頁,但只有其中一頁寫滿了字。

醫生,我這就要去天國了,你替我接生下來的太郎將伴我同行。我實在沒有能力將他撫養成人,自從有了這個孩子,我失去了青春,失去了年輕女孩本該有的笑聲,我變得一無所有。我真的累了,我甚至有點恨你井田醫生,當初你爲什麼不幫我拿掉他。當然,一切都是我自食其果,再說,不能因爲我,讓醫生您成爲一個罪人。我和太郎走了,在天國,我倆會相依爲命。再見了。

看得出,信上的字出自一個女性之手,字寫得不是很漂亮,一行行歪歪斜斜地排列着,字跡大小不一,字裏行間讓人看出她內心掙扎已久,才做出了死的抉擇。

幸坂將信反覆讀了兩遍,井田說道:

“這個人也是二十歲,當時懷孕八個月。”

“主任,你沒爲她做人流?”

“這事發生在七年前,當時我還在大學醫院,一直是循規蹈矩,按原則辦事的人。那位患者幾次哭着求我給她打胎,我都拒絕了,後來肚裏的胎兒越來越虛弱,她又來過幾次醫院。”

幸坂又看手中的那封信,那陳舊發黃的信箋上,歪歪斜斜的字一個個如泣如訴似的晃動起來。

“那時候要是我替她做手術的話,最後也不至於是這種結果。”

“她什麼時候死的?”

“孩子生下一年後,她帶着孩子一起煤氣中毒自殺了。”

幸坂的眼前出現了一個他聞所未聞的世界。就像是看戲,他從來只在觀衆席上看正面的舞臺,現在,幕的一角被掀起了,他窺視到一個從沒見識過的世界。幸坂突然發現,自己以前的想法看似正確,其實卻是那麼的單純和教條。

“那男人丟下她走了,她爲了撫養孩子當了陪酒女。”

幸坂不由得想到已做好引產準備的佐野久美子。

“如果她不生下孩子,她也許能忘了那個男人,忘記那一段噩夢般的生活,重新振作起來。”

“你是說那孩子成了絆腳石?”

“遺憾的是,孩子有時真是個絆腳石。”

“她是不是性格特別軟弱?”

井田說的可能是事實,但幸坂還是對那個自殺的女孩很生氣。“那些生下沒有父親的孩子的女人,不見得是不幸的,也不會都去尋死吧?”

“說的是不錯。”

“事實上有了孩子,有些做母親的反倒堅強起來,有了活下去的勇氣。”幸坂借用繪梨子的理論,“難道不是這樣嗎?”

“那你是說,就像護士長那樣?”

“你說什麼?”

“你不知道護士長的經歷嗎?”

“護士長怎麼了?”

幸坂只知道護士長從年輕時一直獨身,其他就不甚瞭解了。

“護士長也有過同樣的經歷,很長一段時間她猶豫不絕,結果就過了五個月,不得已她只好把孩子生了下來,那是個女孩子,現在該上大學了吧。”

“這是真的?”幸坂第一次聽說這事。

“我也是在無意中,把那自殺女孩的事告訴了她,她纔對我說出了她的經歷,她和大家好像還從未談起過,但因爲這個孩子,她再也沒結婚。”

“護士長怎麼會拖到五個月……”

“一定是躊躇再三吧。”

護士長醫學知識豐富,工作麻利,真難想像這麼能幹的護士長竟然還會有這樣的過去。

“那時候,誰都不敢爲妊娠五個月的孕婦做妊娠中止手術,沒辦法,她才生下那個孩子的吧。”

“她沒想過再結婚?”

“好像有過心儀的人,但因爲有孩子,她最終沒下得了決心。”

“那麼說,她也後悔當初不該要這個孩子?”

“她倒沒說後悔,但她說了,如果沒有這個孩子,她的生活一定更快樂豐富,也一定會活得更有聲有色。”

“這麼說,護士長就是靠她一個女人把孩子拉扯大的。”

“她是個護士長,所以有經濟能力維護生活,但二十一歲起,她就年輕輕地一個人帶着孩子,過着寂寞孤單的日子。”

幸坂真想現在立即跑去給護士長道歉,他對護士長太不瞭解了,竟然出言不遜地說她是“老姑娘”。想起自己的魯莽,幸坂實在無地自容。

怪不得自己說給八個月的胎兒打胎太殘酷,護士長固執地就是不站在自己一邊,原來有她的難言之隱,更有她對自己人生的惋惜。

“仔細想想,護士長也是挺可憐的。”

井田把那封遺書放回信封裏。

“你說的是沒錯,扼殺一個八個月的胎兒是殘酷,但是因爲一個孩子而犧牲了自己一輩子的女性難道就不可憐嗎?”

幸坂現在真的搞不清到底哪個是正確的了。你原認爲不正當的事在某種場合卻是正確的,而你覺得正確的事有時候得到的結果卻恰恰相反。

“在衆多的醫生中,需要一個冷血、不守規矩的醫生吧。”

井田苦笑起來,手中的香菸灰掉在了地上。

外面傳來一陣腳步聲,緊接着響起敲門聲。

“請進。”

井田話音剛落,門被打開,是護士長。

“怎麼了?”

“佐野久美子開始陣痛了。”

“子宮口開多少了?”

“五公分。”

“是嗎,那就快了。”

井田掐掉香菸,看了一眼手錶。

“先用0.2毫升奎寧。”

“是。”

“然後把患者推到分娩室……馬上就去。”

“那就請醫生開始吧。”

護士長對幸坂看都不看一眼,施過禮,出去了。

幸坂的手錶正顯示着六點,窗外已經天黑,對面樓裏的病房已點上燈了。

“那麼,又要幹件違法亂紀的事了。”

井田拍了一下腿站起來,幸坂也跟着站了起來。

“你,和我一起去嗎?”

“……”

“聽着,八個月的胎兒已經很大了,有眼睛,有鼻子,還有眉毛,手腳也有模有樣了,男孩子的話當然還有小雞雞,但不管病人怎麼問你,你只能告訴她是個紅色的血塊。”

“是。”

“你就當它是個死胎,把它取出來,明白了?”

“是。”

“那麼,走吧。”

井田朝幸坂一點頭,關上門,在夜色中他倆並肩穿過走廊,快步朝病房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