形似小貓的幸福

乙一
1

我之所以離開家、一個人過日子,純粹只是因爲我想一個人獨處。我迫切地希望前往一個沒有人認識我的陌生地方,孤獨地死去。念大學時我刻意選擇一家距離老家很遠的學校,就是基於這個理由。但這麼一來形同拋棄了自己出生的故鄉,讓我對父母親很過意不去。但是家裏兄弟姐妹那麼多,我想他們應該不會因失去一個沒什麼出息的兒子而感到心痛吧?

爲了開始過獨居生活,我得先找到一個住處。伯父名下有一棟老舊的房子,因此我決定跟伯父租這棟房子。三月的最後一個禮拜,我和伯父兩人便去瞧瞧那棟房子。

之前我從來沒有跟伯父說過話。我坐在他開的車子上前往目的地,但是兩人之間的對話一直是有一搭沒一搭的。理由不只是因爲我們沒有共同的話題;主要是因爲我沒有閒聊的天分,不是那種三兩下就可以跟任何人打成一片的人。

“聽說一個月前有個大學生溺死在那座池塘裏,好像是喝醉酒之後落水的。”

伯父一邊開着車,一邊抬起下巴指指車窗外說道。

樹羣飛快地往後掠過,蒼鬱茂密的樹葉之間隱約可以看到一座巨大的水塘。池塘的水面映着灰暗陰霾的天空,給人一種缺少人煙、寂寥孤單的感覺。四周是一片綠意盎然的公園。

“是嗎?”

說完之後,我立刻後悔,我應該把驚訝表現得更誇張一點纔對,伯父或許很期待看到我驚愕不已的表情吧。

“看到有人死,你不會覺得驚訝嗎?”

“嗯,唔……”

到處都有人死呀,我哪可能會爲了這個感到驚訝?

伯父露出鬆了一口氣似的表情,但是當時我還沒有發現到這個表情有什麼含意。

之後拜我彷佛處理公事似的的答話方式之賜,我跟伯父之間的對話並沒有再持續下去。或許是覺得我這個侄子太沒趣了吧?伯父一臉無趣地閉上了嘴,於是車內便籠罩在一股令人難以忍受的沉默裏。這是一種不管經歷多少次都無法讓我習慣的狀況,但是我並不會覺得不舒服。反正我一直是個無法順利配合他人步調的傢伙。

反正絞盡腦汁思索該怎麼和別人應對已經讓我感到很疲累了。夠了,今後就儘量減少和別人互動吧!就儘可能不出門,悄悄地一個人過日子吧!即使走在路上,我也儘量避免走在路的正中央。再也沒有比離羣索居更讓人感到心安的了。今後就一個人生活,每天拉起窗簾過日子吧!

伯父名下的那棟房子是一棟木造二層建築,位於毫無特色的住宅區裏。和四周櫛比鱗次的民房相較之下,它就像褪色的相片一般老舊,搞不好只要輕輕一推,就會倒向另一頭。在房子四周繞上一圈,我發現不消幾分鐘就可以回到原點了。在這種環境裏,根本不必擔心會遇到什麼意料之外的事。房前有一個小巧而整齊的庭院,從殘留的痕跡上看得出最近還有人把這裏當家庭菜園。房子旁邊有個水龍頭,上頭掛着盤成一圈的綠色水管。

到屋裏一看,傢俱和生活用品是一應俱全,讓我十分驚訝。我原本想象這會是一間宛如空屋的房子,現在卻讓我有一種一腳踏進別人家裏的感覺。

“這裏之前有人住過嗎?”

“我租給朋友的朋友住,那個人已經死了。但那個人沒什麼親人,所以就沒有人來接收傢俱……”

伯父似乎不太想提起之前住在這裏的人。

房子給人一種像不久前還有人在這裏過着普通的生活,卻在突然間消失了的感覺。老電影的月曆、用圓釘貼在牆上的海報、存放在架子裏的餐具、書籍、錄音帶、貓形擺飾。前任房客的東西就這樣原封不動地全被保留了下來。

“所有傢俱你都可以用,反正所有人已經不存在了。”伯父說。

前任房客的臥室可能在二樓,那是一間坐北朝南的明亮房間,溫暖的陽光從洞開的窗簾中照射進來。一看到傢俱和物品擺設的樣子,我就知道之前的房客是位女性,而且很年輕。

窗邊擺着盆栽,並沒有乾枯,也沒有積什麼灰塵,乾淨到彷佛每天有人來打掃似的,讓我感到十分突兀。

我討厭陽光,所以便拉上窗簾,離開了這個房間。

二樓的某個房間是暗房,裏頭有顯像液和定影劑。入口掛着一條又黑又厚的布幕,擋住空隙不讓光線射進來。醋酸的味道刺激着我的鼻子,害我差點沒打噴嚏。桌上有一臺很大的相機。之前的房客大概很喜歡拍照吧?竟然還自己沖洗相片,可見她投注了不少心力。我在周邊找了找,挖出一大堆相片。有風景照,也有類似紀念照之類的。拍攝的人物也各有不同,從老人到小孩都有。我想日後找個時間好好看看,便將這些相片放進我的手提袋裏。

架上整齊地放着沖洗過的底片。底片分別收放在紙盒裏,用麥克筆標示着日期。我想打開工作桌的抽屜看看,但隨即又打消了念頭。那是因爲手上用小小的字寫着“相紙”兩個字,萬一不小心曝光,就不能使用了。

我走出暗房,發現剛進去過的南向房間又變得十分明亮。不知道爲什麼,原本我已經拉上了窗簾,現在又打開了。是伯父拉開的吧?可是他一直在一樓呀。當時我下了一個推論:窗簾軌道一定是歪的。我在開學典禮前幾天搬進了那個家。我的行李只有一個。傢俱就用前任房客留下來的吧。

我第一次聽到小貓的叫聲是在搬家那天。當時我正在起居室裏閒晃。聽到那聲音從院子的一角傳來。我原本以爲是自己的心理因素使然,也沒多加理會,但是那隻貓不知什麼時候竟然登堂入室跑了進來。它悠哉得比我還像是這個房子的主人。那是一隻可以放在兩隻手掌上的嬌小白貓。當初來看房子時,它大概躲在什麼地方吧?看來可能是前任房客所養的寵物,即使失去了主人,依然住在這棟房子裏。只見它一副理所當然地跑進屋內四處閒逛着,脖子上掛着的鈴鐺不時發出清澈的聲響。

起初我不知該如何處理它,伯父並沒有告訴我這棟房子還有這麼個贈品,我原本打算一個人過日子的,現在卻必須跟一隻小貓共同生活,這分明違反了我的原則。我想把它丟了,但後來又決定讓它留下。我坐在起居室裏,當小貓悠哉悠哉地從我眼前經過時,我就會不由自主地調整坐姿。

當天在隔壁的木野太太前來打招呼,把我搞得疲累不堪。她站在玄關,把我從頭到尾打量了一遍,並說了些應酬話。我得儘可能避免這類和附近鄰居的互動。

她騎了一輛會發出巨大聲響的腳踏車來。在幾十公尺外就聽得到那金屬磨擦聲般的剎車聲。一開始讓我感到很不舒服,後來我決定把它當成一種嶄新的樂器。

“我的腳踏車剎車是不是快壞了?”她說。

“我想大概已經壞了。”我當然不能這麼說。

但是當她把話題轉移到這棟房子裏的前任房客身上時,我不由自主地聚精會神仔細聆聽。前任房客是一個叫雪村崎的年輕女孩。她經常拿着相機在這一帶散步,爲附近鄰居拍照。她似乎頗受這一帶居民的仰慕。但是三個星期前的三月十五日,她在玄關前被人用刀子刺殺了。目前還沒找到兇手。

我鄰居目不轉睛地凝視着玄關的地板。我發現自己所站的地方正是命案現場,趕緊再後退了一步。這簡直是一種詐欺,我從來沒聽伯父談起過這件事。命案發生至今其實也不算久,當時有很多警察到這裏來,據說曾引起很大的騷動。

“雪村小姐突然走了,她的小貓一定很傷腦筋吧?都沒有人餵它。”

她臨走前這麼說着。

我倒看不出這隻小貓有任何苦惱,它健康得像有人每天按時餵它一樣。房子的垃圾桶裏還丟棄着空空的貓罐頭,而且好像是最近纔打開的。是有人溜進屋裏餵它的嗎?

小貓似乎完全沒發現雪村已不在人世。它添着又白又短的毛,躺在走廊上,一如往常地過着和平的日子。我覺得要用小貓比較遲鈍來解釋這情形,是有點太過牽強了。

我仔細一看,小貓表現出來的動作很像有某個親密的人就在身邊一樣。一開始我以爲是自己多心,但是它不自然的動作實在太多了。

它會天真地把臉抬向一無所有的半空中,豎起耳朵來;還會眯起眼睛,發出心情愉快的叫聲,彷佛有個看不見的東西正在撫摸它似的。

貓經常會用身體去蹭人的腳,這隻貓常企圖將身體靠向空無一物的空間,結果總撲了個空,差一點跌倒。然後它就會像在追着什麼看不到的東西似的,晃動着小小的鈴鐺在家裏四處亂晃,一副追着主人跑的模樣。小貓似乎堅信雪村還在家裏,看到剛搬進來的我反而覺得很納悶。

起初小貓完全不喫我餵它的飼料,不過很快就接受了。當時讓我覺得自己總算獲得了這隻小貓的許可。某天我從學校回到家時,看到小貓睡在起居室裏。小貓很喜歡一件前飼主的舊衣服,經常拿來當牀墊睡。我想把那件已經破爛不堪的衣服收起來,它卻叼起衣服一溜煙似的逃掉了,把那件衣服看得比什麼都還重要。

起居室裏有雪村崎留下的小木桌和電視機。她似乎有收集小東西的嗜好,我剛搬進來時,發現電視機上頭和架子上擺滿了各式各樣的貓形擺飾,不過我已經把那些東西都收起來了。

早上我可能忘了關電視。空無一人的房間裏播放着時代劇,而且是回放的“大岡越前”。我關掉電視,走上二樓的房間。

我讓雪村原本的臥室保持原狀,選擇了另一個房間當自己的臥室。睡在遇害的人用過的房間,心裏畢竟會有些疙瘩。每次經過玄關時,我就會想到在那裏遇刺的雪村。她被刺殺時沒有目擊者,但附近的人表示曾聽到她與人爭執的聲音。自從命案發生後,警察似乎都會到這附近來巡邏。

我看着暗房裏大量的相片,心情頓時憂鬱起來。雪村很可能是一邊幫附近居民拍照,一邊四處閒逛吧!她的相片拍下了左鄰右舍的笑容和喜悅的瞬間,盡是些幸福洋溢的相片。能夠拍出這樣的作品,一定是因爲她的感覺也是朝這種方向走的。她應該是一個敢於迎向光明的人吧?和我是截然不同的。

我想喫點東西,便下樓到廚房裏張羅餐點。這時卻發現起居室那頭傳來一陣電視聲。我記得自己明明把它關掉的,不知什麼時候卻又被打開了,真是太不可思議了。是電視機壞了嗎?“大岡越前”就這麼在只有小貓睡着的起居室裏播放着。

這種現象不只發生在這一天。第二天、第三天也一樣,只要一到“大岡越前”的時間,就算我不在家,電視機也都會被打開。即使我轉個頻道,只要稍不注意,遙控器放置的位置就會改變,並被轉回時代劇的頻道。我原本以爲是電視出故障了,但感覺上又很不自然,彷佛有人算準了我不在家的時間,潛進房子裏打開電視機似的。只要時間一到,小貓經常就會跑到起居室去睡覺,而且臉上帶着一張黏着母親的孩子般的表情。我覺得似乎有個每天準時收看“大岡越前”、同時也是小貓所依戀的人也在這棟屋子裏。

之後每當我看書或喫飯時,總覺得有道視線在注視我。但每次我一回頭,卻只看到小貓在打盹。

我總是提醒自己記得拉上窗簾和關上窗戶。每當聽到小鳥輕盈的啼叫聲從打開的窗戶傳進來時,我就忍不住想搗住耳朵。能讓我的心情感到平靜的,只有陰暗的漠然和容許細菌生存的潮溼空氣。可是待我一回神,總會發現窗簾和窗戶老是打開着,彷佛有人在提醒我“不打開窗戶通通風,對身體是不好的!”;具有殺菌作用的溫暖陽光和有如干爽的新毛巾般的和風總是吹進我不健康的房間裏。我環視房子四周,但是除了我自己之外,並沒有其他任何人。

有一次我四處找指甲刀。我心想這種東西家裏總該有,所以沒去買。雪村也不可能不剪指甲吧。

“指甲刀、指甲刀……”

我喃喃自語地找着,接着突然發現指甲刀不知什麼時候竟然就出現在桌子上;它原本並不在這裏的呀。彷佛有哪個人知道指甲刀放在哪裏,對我這個怎麼找都找不到東西的遲鈍大學新鮮人再也看不下去,特地幫我拿了出來。而知道這東西放在哪裏的,我怎麼想都只能想到一個人。

怎麼可能?哪可能有這麼離譜的事情?我絞盡腦汁思索了好幾個小時。我想那個應該已經遇害的人,似乎還以某種沒有實體的形態繼續留在這個世上。由於我瞭解她的意圖,因此決定默許她拒絕搬離這裏的心態。

2

在大學的餐廳裏,我坐在一個遠離衆人的地方獨自喫着飯。一開始我就沒打算結交任何可以一起喫飯的朋友。

就在這個時候,一個男人突然坐向我面前。是一個我不認識的人。

“你就是那個搬進凶宅的人吧?”

這個人叫村井,是比我高一年級的學長;一開始我只是適度回答他的問題。他看起來並不壞,倒像是個交友廣闊、喜歡親近人、而且和任何人都能很快打成一片的人。

從那天起,我們就開始有互動了。話雖如此,但還不到朋友的交情。只是去買買東西,或者到車站那頭去辦事時,他會用他的mini cooper載我一程而已。這臺有着可愛外形的藍色小車一停在路邊,就會引人側目。

村井相當受歡迎,也爲衆人所仰慕,知道我不喝酒,他也不會強迫我喝。他經常爲衆人所包圍,和大家總是談笑風生。每當這個時候,我就會悄悄離席,沒有人發現。我對加入大家的閒聊燃不起興趣。與其保持距離地聆聽他們的談話,不如一個人坐在大學校園內的長板凳上,望着植物腐爛的根部還更能讓我感到安適。一個人獨處,總比一堆人在一起混舒服。

村井的朋友們個個充滿活力,總是笑聲不斷。他們有錢、有行動力,而且非常活躍,和我簡直就是兩個世界的人。

和他們相較之下,我覺得自己彷佛是個低階生物。事實上,我身上那些從來不整燙的破舊衣服和不出三言兩語就不知該說什麼的怪癖,讓我成了他們取笑的對象。而且因爲我只在必要的時候發言,因此大家似乎把我當成一個沉默而沒有感情的人。

有一次他們做了一個小實驗。事情發生在位於校內A大樓的大廳裏。

“我們馬上回來,你在這邊等着。”

包括村井在內,他們幾個說完就走了。我一個人坐在大廳裏的長椅上,一邊看書一邊等着他們回來。喧鬧的學生們在四周走來走去。我等了一個小時,但沒有一個人回來。我雖然感到不安,還是繼續看了一個小時的書。

後來只有村井回來,他帶着複雜的表情看着我:

“你被大家愚弄了,你等得再久也不會有人回來的。大家躲在遠處觀察了你很久,後來看膩了,早就搭車離開了。”

我只回了一聲“是嗎”,便合上書本站起來準備回家。

“你不覺得生氣嗎?大家可是喜孜孜地觀察着你不安的模樣耶。”村井說。

這是常有的事,因此我覺得這其實也無所謂。

“這種事我早就習慣了。”

我留下村井,獨自快步離開現場。可以感覺到村井的視線落在我的背上。

一開始我就覺得自己不能待在他們身邊。他們擁有各種我再怎麼期待也得不到的東西。因此和他們交談之後,我只能偷偷咀嚼着絕望,懷抱着一種近乎憎惡的感情。

不,不只是對他們。我憎恨、詛咒所有的事物。尤其是太陽、藍天、花朵、歌聲等,我總是重點式地詛咒着這些東西,把頂着一臉快活表情走着的人想成一羣腦袋有問題的笨蛋。用這種方式否定、遠離全世界,就是能讓我獲得安適的唯一方法。

所以雪村拍的相片讓我感到驚異。她拍的相片當中有着肯定、接受一切的深度。從她所拍攝的我就讀的大學、這棟房子、或池塘和綠地公園的相片中,都可以感受到充滿陽光般的活力。而小貓的相片和孩子們擺出勝利手勢的相片,都真實地傳達出她悲天憫人的情懷。我從沒看過雪村的長相,但是我可以想象只要她一拿起相機,看到她的孩子們就會爭相跑過來要求拍照的光景。

如果我看到和她眼裏同樣的風景,我想我的眼睛攫住的一定是完全不同的一面吧?雪村健全的靈魂選擇了世界明亮的部分,以棉花糖般又白又軟的幸福濾鏡涵蓋了整個視野;但我卻做不到,只看到被光明驅趕出來的陰影。我覺得世界是冰冷的,是奇形怪狀的,總是無法盡如人意。但遇害的卻不是像我這樣的人,而是像她那樣的人。

在大學裏經歷的不愉快,在回到家叫醒小貓並陪它嬉戲一陣子後,也就煙消雲散了。之後我又想起了村井。村井的朋友們丟下我不知道跑到哪裏去了,可是他不是回來找我了嗎?

也因爲這樣,我姑且和村井保持着某種關係。我們跟以前一樣,一起到餐廳喫飯,搭他的車外出。只有一件事變了。那就是當他被大家圍繞着,開始談笑風生,而我靜悄悄地離席時。碰到這種時候,他也會靜靜地離開人羣,追上從人羣中抽身的我。

“下次可以到你家去玩嗎?”

我拒絕了村井的提議,我不想讓別人到我家裏去。一方面是因爲我擔心他看到經常發生的奇怪現象,在驚愕之餘開始迴避我。

每到早上,窗簾一定是開着的。這又是前任房客乾的好事。

爲了避免陽光照進房間裏來,我刻意選了一個坐南朝北的房間當臥房。儘管如此,只要那保護我不受外界干擾的布塊被掀開,房間就會變得十分明亮。很遺憾的,看來我得放棄拉上窗簾,躲在陰暗的房子裏生活的計劃了。不管我再怎麼努力將光線趕出房間,過沒多久,窗簾和窗戶還是會在不知不覺中打開。一再重複經歷同樣的情況後,我放棄了。看來之前在這裏的人對於採光和通風這兩件事,有着不向我妥協的堅持吧。

夜裏,每當我鑽進被窩合上眼睛,就會覺得走廊上似乎有人在走動。在寂靜的黑暗中,地板軋軋作響的聲音總是不絕於耳。當對面的房間響起開門聲之後,有人在活動的氣息也就跟着消失在其中。那是雪村生前的臥室。

不可思議的是,這些現象並不讓我害怕。

我看不到雪村的身影,但是在我不注意的當兒,就會有人把餐具清洗乾淨,要不就是夾在書裏的書籤往前跳了幾頁。有好長一段時間我都沒打掃房子,但屋內總是一塵不染。一定是她趁我沒看到的時候打掃的吧?起初每當我感覺到那股有旁人在的氣氛時,總覺得很困惑,但過沒多久也就習慣了,後來甚至將之視爲理所當然。

小貓眯着眼睛躺在曬過的榻榻米上。它把臉埋在它喜歡的那件舊衣服當中打着盹兒。小貓經常和我看不見的某樣東西嬉鬧着,我想它的玩伴一定就是雪村。我凝神注視着小貓抬頭仰望的方向,但什麼都看不到。

我們在興趣上的對立經常發生。剛搬進來時,電視機上頭有雪村擺放的小貓擺飾,可是我完全無法忍受電視機上有任何飾品,因此便把那些飾品都收了起來。但曾幾何時,那些擺飾又回到了電視機上頭。我連續收了好幾次,但隔天它們依然會出現在電視機上。

“把東西放在電視機上,只要一振動就會掉落,而且看電視會分心,不是嗎?!”

但我不過是白費脣舌。

當我播放我喜歡的CD時,她似乎並不喜歡那首曲子,便趁我上洗手間的時候,換成她自己收藏的落語(注:相當於中國的單口相聲)CD。好艱澀的嗜好呀。

有天早上我被菜刀切東西的聲音吵醒,到廚房一看,只見早餐已經準備好了。從學校回來,我把書包拿到二樓的房間去放好之後,到起居室去閒晃,結果又發現有人煮好了熱騰騰的咖啡。雪村存在的色彩就這麼日漸鮮明。

但總是隻有結果讓我感覺雪村的存在。咖啡不是在我眼前煮好的,而是趁我不注意的時候冒出來的。我很好奇她是如何將馬克杯從廚房的架子上端到起居室的桌子上的?也不知道她是讓杯子在空中飄移,還是用滾過來的,反正重要的是她爲我煮咖啡的心意。

此外,她可以活動的範圍好像只限於這棟房子和院子。到了丟垃圾的日子,裝好廚餘的塑料袋就會出現在玄關。她似乎沒辦法走到屋外去丟垃圾。

某天,已經空了的咖啡瓶出現在桌上。“啊,是要我去買嗎?”我心想,理所當然地理解了她的用意後,便去買了咖啡回來。

雪村是幽靈嗎?但是卻從來不會讓我產生這種感覺。她既沒有嚇我,也沒有向我傾訴喪命的怨恨。她也沒有刻意讓人看到半透明的身影,只是淡然地、靜靜地繼續過着可能是她以前過着的生活。因此與其說她是幽靈,或許不如說她只是還沒成佛會來得正確些。

雖然看不到,但總是在我身旁的雪村,有時會溫暖地輕輕地觸動我的心靈。但是,我從沒向任何人提起她和小貓的存在。有一次,我搭村井的便車去購物。藍色的圓形車身順暢地飛奔着,不久,我們便透過車窗看到之前和伯父一起看過的池塘。我經常走到池塘附近,但不是爲了散步,只因爲它正好在我從學校回家的路上。除了自己的腳尖之外,我很少看着其他東西走路,因此之前從來沒有仔細觀察過這座池塘。

“聽說有個大學生曾經溺死在這個池塘裏。”

“他是我的朋友。”他握着方向盤,眼睛望着前方,談起他那死去的朋友;“我跟他從小學時代就是好朋友……”

車子的漸漸減速,不久便停到了路邊。他的意識飛到了遙遠的彼方,彷佛正在回想那朋友生前的模樣。

“和他共度的最後一天,我們在酒後發生一場小齟齬。當天我和朋友們一起喝酒,一不留神就喝了太多。醉醺醺的我對他說了些傷人的重話。第二天中午,他就被人發現死在池塘裏。據警方的說法,他是一大早喝醉酒跌到池塘裏溺死的。我想向他道歉,可是他已經不在人世了。如果可以的話,我真的想再見他一面,跟他講講話……”

村井的眼眶紅了起來。

“你還好吧?”

他閉上眼睛,兩手輕輕地搗着臉回答:

“只是眼鏡有點鬆脫了……”他扯了個謊繼續說道:“雖然外表截然不同,但我那死去的朋友和你很像……那傢伙只要在人際關係上吃了點虧,也和你一樣會帶着放棄的神情說“這種事我已經習慣了”。他總認爲這個人喫人的世界是不可能有多美好的……”

他之所以不強迫別人喝酒,是不是也是因爲這個緣故?我記得雪村沒有丟棄的舊報紙還放在家裏,我想找發生意外那幾天的報紙看看。或許會有什麼消息。

日後,當我經過池塘附近時,我都會留神地尋找着他那死去的朋友。我想或許他也像雪村一樣,依然留在這個世界上。有一次我放學回來,發現衣服已經洗好、曬着了。我不記得我有洗衣服。是雪村幫我洗好,並曬在院子裏的曬衣臺上的。我坐在走廊上,望着隨風飄蕩的衣物。只見白襯衫在明亮的陽光裏閃閃發亮。

闢在院子裏的那塊小田中,不知不覺地冒出綠芽,而且長得還蠻高的。這段日子裏我都沒注意到,雪村依然悄悄地在照顧這個家庭菜園。直到現在,我才第一次注意到院子裏的花草樹木。

仔細一看,庭院裏的植物滴着水,在地面滴出映照着藍天的水窪。是雪村用水管澆水的嗎?我原先並不知道,不過我想她一定很頻繁地在做這些事。

她喜歡植物。花瓶裏經常插着從院子裏摘下來的花草;我房間裏的桌上也常裝飾着不知名的花朵。以前我或許會覺得這是不必要的事,花對我而言只是個礙眼的東西。但是很不可思議的,我可以想象雪村把花插在花瓶裏的模樣,而且竟然可以接受她這個行爲。

明明都已經死了,她到底在幹什麼?她似乎有很多時間,時而還會設下陷阱捉弄我。不是偷偷將我的鞋帶綁在一起,讓我傷透腦筋,就是六月還沒過完,月曆卻已經翻到七月了。她還曾經偷偷地將電視機的遙控器放進我帶到學校的書包裏。我不懂她這是什麼用意。

我在家裏煮杯麪時,她會將家裏的筷子和叉子藏起來。過了三分鐘,我發現沒有筷子,急着在家裏四處翻找,被迫面對不趕快找到筷子,面就會糊掉的窘境。到最後我只好用兩根原子筆代替筷子來吃麪。

這時候小貓會坐在我身旁,用它清澈的眼睛看着我。這下我會開始懷疑自己到底在幹什麼。作爲一個人,我感到沮喪。我可以確信,雪村一定就在附近,而且正對這情況感到好笑。小貓和她幾乎總是一起行動的。我看不到她的身影,所以不是很清楚,但小貓似乎總是儘可能地追着主人跑,所以透過小貓,我得以知道無形的雪村的位置。對雪村來說,這隻小貓就如同掛在貓脖子上的鈴鐺。

“你的所作所爲根本不像幽靈,偶爾也做些嚇人的事來瞧瞧吧?”

我朝着小貓所在的位置,帶着幾分惡意說道。

第二天,我的桌上擺着一本描述像她那種東西的恐怖書籍。紙上寫滿了“好痛啊、好苦啊、好孤單啊……”之類的小小的字,寫了一半就中止了。紙張寫不到一半,最後還寫了一行“我也想喫拉麪”。那是她寫給我的第一封信,我打算把它留下來。

之後我沒再對無形的雪村說什麼,不過很不可思議的,我開始覺得自己和她似乎心靈相通。

每個星期天深夜,在我沒注意的時候,廚房的燈就會亮起來,收音機也會被打開。在這棟房子裏,廚房似乎是最容易接收到電波的地方。每星期的同一時間,都會有雪村喜歡的廣播節目。

那是一個我遲遲無法入眠的夜晚,窗外似乎正颳着風,我豎起耳朵傾聽,可以聽到搖曳的樹枝的摩擦聲。這時人聲在夜晚的空氣裏傳來,聽得出那是收音機的聲音。我下了牀,走下樓梯。我看到白色熒光燈的燈光,在我找到放在桌上的小型攜帶式收音機時,莫名地有了一股安心感。

雪村在聽收音機,但小貓不在,大概是墊着它最愛的那件舊衣服去見周公了吧?但即使小貓不在,我還是可以確信她就在那頭聽着收音機。顯示開機的紅燈亮着,椅子也微微被拉了出來。

其實我根本沒看到她的人,但是我卻覺得有一瞬間彷佛看到了坐在椅子上、支着下巴,搖晃着腳聽着自己喜歡的廣播節目的她。

我在旁邊坐了下來。閉上眼睛好一會兒,聆聽着從喇叭中流瀉出來的聲音。外頭的風勢漸漸加強,但我覺得自己感覺到一種彷佛被封印在雪山裏的平靜。我試着把手輕輕地伸向她所在的地方,雖然那裏空蕩蕩的,我卻能感覺到一股溫熱。我想那或許就是雪村的體溫吧。

3

六月的最後一個星期。當天上午天氣晴朗,天空一片純淨,沒有任何蔽日的烏雲。傍晚時分開始下起雨來,我淋得渾身溼透回到了家。我當然沒有帶傘出門,但在路上也沒想到去買把傘。身子淋溼對我來說並不是什麼大事。

每天經過的池塘邊沒有任何人。人行道旁每隔一定的間隔,就有一張長椅孤零零地面向池塘佇立着。因雨而變得一片朦朧的池塘對岸染上一片陰影,水面和森林交界處罩着一層霧氣。周遭完全沒有生物的氣息,只有雨聲悄悄地支配着池塘和森林。我的視線被這個有點超現實的光景所擄獲,目不轉睛地凝望着雨中的水面好一陣子。天氣冷得完全不像初夏。

眼前這片靜謐的池塘帶走了村井的朋友。那是映照着灰色天空的大量的池水。不知不覺當中,我彷佛被吸進去似地走向池塘,直到被低矮的柵欄擋住去路,我纔回過神來。

我心想,村井的朋友現在是不是還在這個池塘旁邊?這個想法一直在我的腦海裏縈繞不去。聽說他的遺體被領回去了,但他會不會變得像雪村那樣,依然在這個池塘裏載浮載沈?我覺得有必要在這一帶仔細搜尋。雖然人的肉眼看不到,但或許小貓可以找到他。我覺得自己必須和村井談談他那死去的朋友,並找個時間,帶小貓來這裏瞧瞧。

我離開池塘,開始往回家的方向走去。我想等我回到家時,玄關可能已經放着浴巾了吧?她可能猜到我會全身溼漉漉地回家,現在已經爲我準備好乾衣服,甚至可能已經爲我泡好讓我暖暖身子的熱咖啡了。

我有一股莫名的不安感。我想着,這樣的生活要持續到什麼時候?總有一天,結局都會到來。到時候她就會離開了吧?前往不久之後每個人最終都會回去的場所。那麼,爲什麼她現在不這麼做呢?是失去性命的那一瞬間她沒這麼做的關係嗎?還是擔心被留下來的小貓沒人照顧呢?

根據警方的說法,殺害雪村的人是個強盜,兇手到目前爲止都還沒找到。偶爾警方會派人來問一些話,然後就回去了。她是一個個性開朗、人緣極佳的人,相對的,她在這個地方卻連一個同世代的、關係親密的人都沒有。據悉不是熟人所爲,只是不幸碰到闖空門的強盜臨時起意的殺害;和死於雷擊或飛機失事一樣,純屬讓人無法釋懷的偶然。

在這個世界上,讓人傷心欲絕的事實在是太多了。我也和村井一樣,絲毫沒有能力抵抗,只能匍匐在地上祈求神明的悲憐。我們只能閉上眼睛、搗住耳朵、蜷着身子,等待悲傷的事從我們的頭頂上通過。

我能爲雪村做點什麼呢?

我一路思索着回到了家,拿起已經放在玄關的浴巾。在我換上了乾爽的衣服,啜飲了一口熱騰騰的咖啡時,發現自己頭痛欲裂。我感冒了。

結果我在棉被裏躺了兩天。我的意識模糊,腦袋痛得彷佛裏頭塞了一顆沉重的鐵球,身上的肌肉也彷佛吸了水的海綿般無力。在這兩天裏,我變成了全世界最鈍重的生物。

小貓有時會跳到臥病在牀的我身上。當我隔着棉被感覺到它四隻小腳的重量、並聽到它的叫聲時,原本已經乾涸的心靈立刻獲得了滋潤。現在的小貓已經長大到不該叫“小貓”的程度了。

雪村一直在照顧我。當我從睡夢中醒來時,發現額頂上墊着一條溼毛巾。枕頭旁邊擺着盛着水的臉盆,一旁還有水壺和頭痛藥。

我連站起來的力氣都沒有,只能垂着眼瞼沉沉地睡着。當我打着盹兒時,我可以感覺到雪村走路的氣息,聽得到在樓下煮稀飯的她爬上樓梯來的輕微腳步聲、以及伴隨着腳步聲的鈴鐺聲,那是掛在小貓脖子上的鈴鐺所發出的聲響。我也能感覺到她坐在我身旁,目不轉睛地看着我的睡臉的溫柔目光。

在三十九度的高燒中,我做了一個夢。

雪村、小貓和我一起在池塘邊漫步。天空既蔚藍又遼闊,森林裏的樹木彷佛要壓倒矮小的我們般的聳立着。我們全身沐浴在陽光下,在磚路上投下三道濃濃的影子。池面宛如鏡子般澄澈,水面下隱約浮現着另一個精密複製的世界。身體感覺好輕盈,每走一步路都彷佛要飛上天。

雪村脖子上掛着一個和她的體形不太相稱的大相機,用它拍下了各式各樣的景色。我不知道她的長相,也不知道她的身高。但夢裏的她卻有一張似曾相識的熟悉臉孔,我知道那一定就是雪村。她快步走着,並不斷催我跟上她的腳步。她似乎有着亟欲看看這個世界的單純、想拍更多相片的好奇心,以及稚嫩的冒險精神。

距離我們不遠處,小貓踩着小小的步伐拼命想追上來。風吹得人好舒服,看得到小貓的鬍鬚也在風中微微飄動。

太陽在池面上反射着,宛如撒落一池的寶石般綻放着光芒。

待我一覺醒來,才發現自己仍在漆黑的房間裏,聽到的依然是窗外的陣陣車聲。我看看時鐘,時間是深夜,原本墊在額頭上降溫的毛巾已經掉在了一旁。

剛剛那場夢實在是太幸福了,讓我有一種泫然欲泣的感覺。要是雪村還活着就好了——但這並不是讓我感到難過的理由。

這是個不該做的夢。夢裏的是不論我多麼努力伸手期盼都觸摸不到的世界。那裏充滿了陽光,很遺憾的是我卻不爲那世界所接受。我在棉被裏坐起身子,幾度抱頭嗚咽。我的淚水一滴接着一滴落下,全被吸進了棉被裏。和雪村及小貓共同生活之後,我似乎在不知不覺中產生了變化。我似乎有了一股錯覺,覺得自己應該可以跟一般人一樣,生存在一個幸福的世界裏,所以會做這麼一個幸福的夢。待我從睡夢中醒來,再度發現現實的殘酷,教我一時之間無法承受,心裏纔會湧現這麼一股強烈的騷動。原本我就是爲了避免落得這樣的下場,纔會不斷敵視、憎恨那個世界,好保護自己的。

不知什麼時候,房間的門打開了,小貓蹲在旁邊仰頭看着我。雪村大概也在旁邊,興味盎然地望着我這個生着病的懦弱大學生。我覺得她似乎正在歪着腦袋問:什麼事讓你這麼難過?

“我不行了,我活不下去了。我曾經試着努力,但是凡事都不盡如人意……”

我看不到雪村,但能感覺到她正一臉憂慮地坐向我身旁。

“小時候……現在也幾乎沒什麼改變,我是一個很怕生的孩子。在親戚們的聚會上,我也不會和任何人攀談。從小我就很不擅言詞。我有個弟弟,但是他不像我,總是能和親戚們聊得很開心。大家都很喜歡他、疼愛他。我好羨慕,好希望自己也能像他一樣……”

可是不行就是不行。那太勉強了。任我再怎麼努力嘗試,就是沒辦法像弟弟一樣。我太不機靈了,根本不可能討人歡心。

“我有一個漂亮的姑姑,她是我爸爸的妹妹,我好喜歡她。這個姑姑很喜歡我弟弟,經常陪他一起玩,嘻嘻哈哈地聊着天。我很想加入他們,可是卻做不到。不,我曾經和他們聊過一次,當時心情好雀躍。姑姑跟我講話,可是我卻沒辦法像大人所期待地回以天真無邪的答覆,只看到她露出一臉失望的表情。”

壓在心頭的沉重鬱悶讓我幾乎窒息,我感覺到雪村仍在目不轉睛地看着我。

“我是很努力想做好,但就是沒辦法讓別人接受我。像我這種不夠機靈的人,活在這個世界上實在是太辛苦了。既然如此,什麼都看不見反倒比較好。置身明亮的世界裏,似乎只會更凸顯我的灰暗,讓我整顆心都要碎了。當時真想幹脆挖掉自己的眼睛。”

我的臉上感受到一股溫熱。我知道那是她手掌的溫度,但我拼命想忘掉那種感覺。有天小貓不見了。到了喫晚飯的時間也不見它的蹤影,只看到雪村那件讓小貓當牀墊的舊衣服被扔在一旁。我把那件舊衣服摺好,放向房間一角。如果它是出去散步,未免也蹓躂得太晚了。雪村不能離開房子和庭院,所以沒辦法出去找小貓。屋裏散落一地的東西,充分讓人看出她爲小貓失蹤變得多麼焦慮。

它是迷路了嗎?希望真的只是這樣。我擔心得不得了,決定到附近找找。我設想最壞的結果——找到小貓時它已經渾身冰冷地躺在地上。貓狗之類的動物被汽車碾成肉餅是常有的事。

這念頭讓我心頭湧現一股恐懼。我再度發現小貓在我心裏是多麼的重要。每轉過一個彎,要看到路面是乾乾淨淨的,心裏就會放下一塊大石頭。反覆一次又一次這種心情轉折後,背後突然傳來汽車的喇叭聲。回頭一看,是村井所開的mini cooper。我跑向駕駛座。

“我領養了前任房客留下來的貓,可是它到現在都沒有回家,真是讓人擔心,現在正在找它。是一隻白色的貓,村井學長,你有沒有看到?”

“我還是第一次聽說你有養寵物呢。如果是野貓的話,我剛剛看到一隻,但毛是茶色的。倒是沒看到白色的小貓。”村井說。

可能是看不下去我一臉沮喪的模樣吧,他也決定幫我一起找。他先將mini cooper停在我家門前,接着便徒步在附近找了起來。幸好找得到停車位。我們拿着手電筒四處尋找,一直找到了深夜。

可是任我們怎麼找,就是找不到它。我們無計可施,只能打道回府。家裏一片雜亂。雪村一定也很擔心,電視一直沒關,散落一地的東西也依然保持原狀。從沒有整理過的樣子看來,她應該什麼東西都沒碰。

這是我第一次讓村井到家裏來。他偶爾表示想來家裏找我,但是我總是編出各種理由拒絕。

我們鑽進屋裏,洗了把臉之後,已經有人在起居室的桌上爲我們泡好兩人份的茶了。這讓村井看了納悶不已。

“剛纔還沒有看到這兩杯茶呀。你不是和我一起在浴室洗臉的嗎?是誰泡的茶?”他不解地問道。“總之,今天實在累壞了,好想喝點啤酒哦。打起精神來吧,你一定會找到它的。”

家裏沒有酒,於是我決定到步行須八分鐘路程的酒店去買。村井太累了,表示連一步路都走不動。在店裏挑從來沒買過的酒時,我一直掛念着在家裏等我的他。只希望雪村不要讓他看到令人費解的現象,或者做些什麼惡作劇纔好。當晚喝完啤酒之後,他就回去了。

“找到小貓的話,哪天讓我瞧瞧。”

村井臨行前說道,他回去之後,我開始整理散落一地的東西。

一旦小貓不在,我就不知道雪村在哪裏了。聽不到鈴鐺聲讓我覺得很寂寞。我發現電視機和架子被移動過,她大概曾翻找過那些地方吧。她可能認爲小貓還躲在家裏的某個角落裏。

我走上二樓,暗房的黑色布幕是半開着的。雪村有時會在這間暗房裏做些什麼。這裏也有許多東西被移動過,看來她連暗房裏都找過了。抽屜是拉開的,相紙全曝了光,已經不堪使用了。這景象讓我想起自己做了那場幸福的夢,而變成一個哭哭啼啼的大學生的模樣。

小貓直到第二天才回來。

我整理着雪村散落一地的舊報紙。那是她捨不得丟掉的報紙,顏色已經開始泛黃了。她爲什麼要留下這些舊報紙呢?這時我似乎聽到小貓的叫聲從院子裏傳來。

我原本已經放棄了,因此這下聽到它的叫聲,竟讓我有種難以置信的感覺。院子那頭再度傳來小貓的叫聲,和微微的鈴鐺聲。在確信自己沒聽錯的同時,我湧起一股幾乎教我窒息的喜悅。

我嫌穿涼鞋太麻煩,便光着腳從走廊上直接跳進院子裏。我環視四周,但是隻看到高大的雜草和家庭菜園裏快要成熟的西紅柿。這是我纔想到,自己還沒有找過圍牆的另一頭。圍牆的另一頭住着一戶姓木野的人家,其中也包括那個騎着吵死人的腳踏車的木野太太。或許是牆角某處有個洞,小貓從那個洞跑到另一頭去,結果就鑽不回來了。

我還來不及拜訪木野家,倒是木野太太主動來找我了。她的手臂上抱着小貓。

當天下午,我滿腦子想着小貓、雪村和村井。聽到小貓的叫聲時,我下定了決心。

“我想向他道歉,可是他已經不在人世了。”

我腦海裏浮現起思念着亡友,一臉落寞地說出這句話的村井。

並毅然下定決心再上那座池塘一趟。

4

第二天,上完課的傍晚,太陽西斜,天空染成一片鮮紅。來往的人變少了,池塘四周除了我之外別無他人,好安靜。眼前因無風而靜止不動的水面,彷佛把一切雜音都吸了進去,池塘安靜得宛如一面巨大的鏡子。

池塘邊隔着一定的間隔矗立的街燈亮了起來。森林裏的樹木樹枝低垂,一副彷佛要跳進池塘裏的模樣。我在幾張並排長椅的其中一張坐了起來,沒多久村井就現身了。

“幹嗎把我叫到這裏來?”

他在綠地公園的停車場裏停好車後走了過來。我挪開身子騰出一個空位,他便坐了下來。這時小貓的叫聲從我帶來的包包裏傳了出來。

“看來你找到貓了。”他說。

我點點頭,把包包放在膝蓋上。那個包包大得足以裝進一隻貓。包包裏響起微微的鈴鐺聲,並傳出動物在包包裏扒抓的聲音。

“今天把村井學長找來,是想請教一些事。或許你不相信,但是我無論如何都要和在這個池塘裏失去摯友的你談談。”

於是我開始談起雪村和小貓:自己因進大學就讀而住進伯父的房子;遇害的前任房客依然陰魂不散;她無法接受我在白天也拉開窗簾;小貓追着無形的她四處跑,並鍾愛她的舊衣物等等。

天色益發陰暗,街燈下的我們仍是動也不動。村井沒有插嘴,只是靜靜地聽我敘述。

“有這種事嗎……”我說完後,他吐了一口長長的氣說道:“你找我出來,就是爲了告訴我這些事?”

村井不悅地說道。很明顯的,他並不相信我的話。

我一臉嚴肅地凝視着他的雙眼。事實上我很想把視線移開,告訴他剛剛所說的都只是個玩笑。但不是每件事都可以這樣帶過的。我覺得我們不能再逃避這個問題。

“隔壁的木野太太把小貓抱回來後,我突然想通了很多事。譬如雪村小姐怎麼會讓相紙曝光,讓它們悉數報銷?”

“雪村是你剛剛提到的那個死去的女孩嗎?”

“小貓在前天失蹤後,雪村小姐把家裏搞得亂七八糟。傢俱在沒留神的情況下被移動是常有的事,所以我也沒馬上發現情況不對。我以爲暗房裏的東西也是被她弄亂的。但是她會笨到故意讓相紙曝光嗎?很難想象她會把存放相紙的抽屜和暗房的布幕全都拉開,因此一定是某個粗魯的傢伙在暗房裏找東西時,讓不能曝光的相紙給曝了光。這個人缺乏攝影方面的知識,所以不知道那是相紙;因爲相紙看起來和一般的白紙沒什麼兩樣。這時候,房子的主人突然回來了,這個人在來不及整理的情況下就離開了暗房。因此,我推測在暗房裏找東西的人並不是雪村小姐。”

“等等。剛剛你一直雪村長雪村短的,幽靈什麼的是你編出來的吧?”

他笑着說道,似乎有意化解現場的嚴肅氣氛。然而池塘和森林靜謐的氣氛卻讓他無法如願。

“村井學長,前天晚上你爲什麼提議要喝啤酒?是因爲你企圖支開我,叫我出去買酒,好讓你能獨自留在房子裏吧?你早就知道我是不喝酒的。你故意叫我去買酒,是爲了讓自己有足夠的時間在我家裏找東西,對不對?”

“我爲什麼要這麼做?”

“是因爲那棟房子裏有什麼讓你放不下心的東西。村井學長當晚在暗房裏帶走的,是相片的底片吧?你故意找個理由將我支開,然後在房子裏四處翻找,結果你發現二樓角落有一間暗房,很不巧的,標示着日期、被歸類得井然有序的底片就放在裏面。你立刻就找到了你要的那一天的底片。”

“有任何目擊證人嗎?”

“有啊。我不在的時候,當村井學長在暗房裏找你要的東西時,雪村小姐就站在你後面。當時你以爲房子裏只有你一個人,事實上還有另一個人在。她一定也猜不透你的目的吧?不過,在看到你找到的底片的日期時,她就恍然大悟了。於是她找出了拍攝那些相片的隔天的報紙。這就是昨天她特地找出來的報紙。”

我掏出舊報紙,上頭有眼前這片遼闊的池塘在前一天中午發現一具大學生浮屍的報導。死者就是村井的朋友。

“這件案子以死者酒醉後跌落池塘溺斃的結論結案。但事實上是村井學長灌了他酒,再把他推落池塘裏的。你曾在案發的前一晚和他發生過爭吵,因此促成了你犯案的動機,對不對?”

他的視線讓我產生一股幾乎要窒息的感覺。我不由得詛咒起命運爲什麼要逼我對唯一的朋友講這些話。保護我心靈的粘膜儼然正被無情地撕裂。

“你有什麼證據?”

我拿出雪村拍攝的相片。我將留在暗房裏的底片、和之前我來查看房子時帶走的相片做過一番拼湊比對,推測出遭竊的底片洗出來的會是哪些相片,並把它們帶了過來。

那是一些拍攝池塘的相片,早晨的陽光美得教人心醉,池塘邊停着一輛造型可愛的車子,很明顯的,雪村當時以那輛車位焦點按下了快門。

“你從暗房裏帶走的那些底片,她已經洗成相片了。相片上清清楚楚地拍下了村井學長的車,連車號都看得一清二楚。從太陽的方位來看,時間是在早上。雪村偶然地拍下了警方所推斷的酒醉學生落水的時間前後停在該處的車子。你知道自己被人拍到了,怕她發現相片的線索而將之公諸於世。你朋友曾看到你和死者爭吵,若問你爲什麼眼睜睜看着朋友溺水也不出手相助,相信你也會答不出話來。於是你便設法想搶走這些車子的相片。”

他不發一語地看着我。

“接下來發生的事……或許是我想太多,但是請聽我說。村井學長,你當天早上跟蹤了拍下相片的她,知道了她的住處,幾天後便上門找她。你在玄關亮出刀子威脅她,原本只是想把底片搶走,但她不從,因此你就殺了她。或許你戴了太陽眼鏡或什麼的來掩飾自己的容貌,所以直到你在暗房裏翻箱倒櫃爲止,她都沒發現你就是殺害她的兇手。”

氣氛教人難受到了極點。我在不知不覺間冒出了滿身大汗。

“殺害她之後你就逃之夭夭了。由於沒有目擊者,你並沒有被繩之以法。或許你很在意留在那棟房子裏的底片,但是當你斷定警方沒有注意到底片,而推斷是強盜所犯下的罪行時,你鬆了一口氣。能舉發自己和朋友的死有關的人應該已經不存在了,你也沒必要再強行取走那些底片,而且因爲警方偶爾還會到房子周遭巡邏,你也沒辦法囂張地闖進屋內拿走底片。就在這時候,我搬進了那棟房子,一開始你可能純粹基於好玩而接近我。但是你應該想過,要是能夠進入我的房子,在裏頭四處活動的話,就可以找到底片了吧?底片所代表的意義被發現的可能性或許很低,但是你終究無法抗拒完全抹殺自己犯行的蛛絲馬跡的誘惑。”我覺得口乾舌燥。

“我不知道村井學長對那個死去的朋友到底有着什麼樣的感情。至少在車上聽你提到這件事時,你看起來確實是很悲傷。我想,要是你覺得後悔的話,那我勸你去自首,所以今天才會跟你說這些話。”

“別再說了,是你想太多了……”

他嚷嚷着,並作勢要站起來。

這時小貓的叫聲從我膝蓋上的包包裏傳來。

“村井學長,你還記得那晚曾和我一起四處找貓吧?我曾問過你——“我領養了前任房客留下來的貓,它是一隻白色的貓,你有沒有看到?”當時你是這麼回答的——“倒是還沒有看到白色的小貓”。”

“那有什麼不對勁嗎?”

“我也沒有馬上就發現有哪裏不對勁。因爲我養的貓雖然已經長得很大了,但是在我心裏,我還是叫它“小貓”。可是,那時候我只是說我的“貓”,沒有說“小貓”,可是你卻用“小貓”來形容那隻不見了的貓。這是爲什麼?要是最近你確實在某個地方看過我的貓的話,你就不應該會說成“小貓”,然而你卻說“小貓”。因爲你曾經在貓還小的時候看過它一次,那是三月十五號的事。因爲當你刺殺雪村小姐時,那隻貓就在她身旁;因爲你牢牢記着當時小貓的模樣,所以纔會不知不覺用“小貓”來形容它。”

村井以悲哀的眼神看着我,彷佛企圖甩掉心中的不愉快似的直搖頭。

“就算相片上的車子是我的車,也沒有證據顯示是我在朋友死亡那一天拍的。那些相片上沒有日期。就算底片上有日期,也不見得就一定是當天拍攝的,記錄的日期可能是錯誤的。難道你真的相信幽靈或鬼魂那類東西嗎?”

貓的叫聲伴隨着微弱的鈴鐺聲,再度從包包裏傳來。

“幸好貓已經找到了。”

我打開包包,遞到他眼前,讓他可以清楚地看到裏面。包包裏頭空無一物,乍看之下似乎什麼都沒有。我把手伸進包裏,手心上可以感受到一團小小的體溫。

那不是一種觸感,而是一個活生生的小小熱氣。

看似空無一物的包包裏傳來小貓的叫聲和鈴鐺聲,裏頭沒有任何能發聲的東西。

“哪,出來吧。”

我說完,無形的小貓便搖着鈴鐺從包包裏跳了出來。它走到長椅旁邊四處走動,彷佛要一掃先前行動受限的鬱悶。這一切是看不到的,只能靠叫聲和鈴鐺聲察覺這隻無形小貓的位置。

聽到小貓的叫聲在腳邊四處奔竄,村井又坐了下來。他深深地低垂着頭,以雙手搗着臉。

昨天隔壁太太把死去的小貓抱在胸前到我家來,坦承自己剎車失靈的腳踏車沒來得及閃避突然跳到馬路上的貓。

我和雪村都很傷心,但這時一件不可思議的事發生了。雪村那件小貓鍾愛的舊衣原本被我摺好放在房間角落裏的,但也不知在什麼時候,那件舊衣服竟然像被小貓銜着嬉戲過後般的攤了開來。我立刻就發現到,貓叫聲和看不到的鈴鐺聲從舊衣旁邊傳來。小貓回來了,雖然也和雪村一樣,看不到身影……

5

村井已經一個禮拜沒來上課了。

早上一直睡不醒,當我注意到原來是因爲窗簾沒被拉開時,心裏頓時湧起一股悲傷的預感。

我掀開棉被,在家中四處走動,赤腳走在冰冷的地板上。在一片靜寂的家中,只聽到冰箱的馬達低沈的運轉聲。

突然響起小貓的叫聲。它就像失去父母的孩子似地,一邊發出困惑和不安的叫聲一邊在家中四處遊晃。我聽着小貓悲哀的叫聲,知道她已經不在這裏了。

小貓是看不到雪村才四處找人的吧?對小貓而言,今天它纔是真正和主人分開了。

我坐到椅子上。那是雪村半夜聽收音機時錄下的錄音帶。我坐着,靜靜地思念着她。

我知道這一天遲早總會來臨。我原本也預想得到,屆時我一定會有強烈的失落感。

我明白,一切只是恢復原狀而已。這麼一來,我就可以按照當初預定的計劃,關上窗戶,躲在如盒子一般的房間裏了。這麼一來,就不會再碰到如此悲哀的事了。

就因爲和外界扯上關係,纔會這麼痛苦。只要不跟任何人見面,就不會有羨慕、嫉妒或憤怒等情緒了吧。若是我一開始就沒跟任何人建立親密的關係,也不至於因分離落得這麼痛苦。

她被殺害了。死後她到底抱着什麼樣的心情在過日子的啊?她曾經爲自己的遭遇感到絕望而哭泣嗎?一想到這件事,我的心就幾乎要碎了。

我總是在想,如果能把自己剩餘的壽命分一點給她就好了。如果她能因此復活,我就算死也在所不惜。只要能看到她跟小貓過着快樂的日子,我就別無所求了。

我活着到底有什麼價值呢?爲什麼死的是她,而不是我?

經過一段很長的時間之後,我才發現桌上放着一封沒見過的信封。我一躍而起,一把抓起這隻信封,那是一個有着簡單圖案的綠色信封,她的字跡在收信人的字段上寫着我的名字。寄信人是雪村崎。

我用顫抖的手拆開了信封,裏頭是一張相片和信紙。

相片上是我跟小貓。我跟小貓一起躺着,帶着非常幸福的表情沈睡。那張臉大概比我有生以來所看過的自己的任何表情都要來得安詳。這在鏡子裏是看不到的,而是透過她的眼睛、以特別的窗口拍下來的相片。

我開始讀起信紙。“對不起,我擅自拍下了你的睡臉。因爲你睡着的表情那麼可愛,所以我便忍不住把它拍了下來。

這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這麼規矩正經地寫着信。我覺得有點不可思議。我覺得我們的心靈在不知不覺間已經可以互相溝通,根本用不着寫信。回頭想想,我們兩人一貓竟然就這麼相依爲命地過了一些日子。

可是我也該離開了。我很想永遠待在你和小貓身邊,可是我做不到,對不起。

我相信你一定沒注意到我有多麼感謝你吧?我雖然已經不在人世了,但每天依然過得很快樂;所以,真高興能認識你。神明真是好心,送給我這麼一件美好的禮物。謝謝。我們之間並沒有任何施捨或分享,純粹是靜靜地廝守,但這樣就足夠了。對於沒有親人,而且已經死了的我來說,這已經是一件再幸福不過的事。而且你從來就不會來偷偷窺探我的房間,或是把房子弄得亂七八糟的。

小貓死了,真的好遺憾。或許它直到現在還沒有發現自己已經死了。因爲我一開始也沒有發現自己被殺了,仍舊像以前那樣繼續過活。

可是,過不了多久,小貓也會發現自己死亡的事實,而且它也會想離開你身邊。不過,當那時候來臨時,我希望你不要太悲傷。

我和小貓都不會覺得自己有什麼不幸。這個世界上的確有很多讓人絕望的事。我曾想過,要是自己沒有遇到這種事,該有多好啊?

然而,世上還是有很多美麗得讓人動容的事物。我看過讓人感動不已的東西。我爲自己存在於這個世界上,至少曾經與這個世上的人事有過關係心存感激。當我拿着相機按下快門時,總是有這種感覺。我雖然遇害身亡了,但是我依然喜歡這個世界,並且無可救藥地熱愛着它,所以請你不要憎恨這個世界。

我想在這裏向你說,看看信封裏的相片,你有一張表情美麗的臉。你是這個無限美麗的世界的一部分,你不就是我衷心喜歡的人、事、物之一嗎?”

在房子裏四處徘徊的小貓始終找不到她,只好黏向我腳邊來。我陪着小貓玩了一會兒,聽着它快樂的叫聲。現在已經放暑假了,因此我不用上學。今天就來個大掃除,洗洗衣服吧!

我站在走廊上朝院子裏望去,夏天的陽光照耀得草木熠熠生輝。

遙遠而高聳的天空裏,太陽在雲層間若隱若現。家庭菜園裏的西紅柿已經紅透了,上頭的露水正閃閃發光。

半年前,她還活在這個世界上。

她的脖子上掛着一臺碩大的相機,漫無目的地走在漫長的小路上。兩邊是寬廣的草原,放眼望去盡是一片盎然綠意。風是溫熱的,吹來的味道讓人滿心雀躍。她的步法宛如空氣般輕盈,嘴角自然地綻放着笑容。眼底潛藏着童稚的天真浪漫,頭抬得高高的,等待着即將展開的冒險之旅。道路是如此地遙遠,無止盡地綿延到藍天與綠地交接之處。

我衷心地感謝她。

雖然時間短暫,但是很謝謝她曾在我身邊陪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