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大娘

汪曾祺
薛大娘是賣菜的。

她住在螺螄壩南面,佔地相當大,房屋也寬敞,她的房子有點特別,正面、東面兩邊各有三間低低的瓦房,三處房子各自獨立,不相連通。沒有圍牆,也沒有院門,老遠就能看見。

正屋朝南,後枕臭河邊的河水。河水是死水,但並不臭;當初不知怎麼起了這麼一個地名。有時雨水多,打通螺螄壩到越塘之間的淤塞的舊河,就成了活水。正屋當中是“堂屋”,掛着一軸“家神菩薩”的畫。這是逢年過節磕頭燒香的地方,也是一家人喫飯的地方。正屋一側是薛大娘的兒子大龍的臥室,另一側是貯藏室,放着水桶、糞桶、扁擔、勺子、菜種、草灰。正屋之南是一片菜園,種了不少菜。因爲土好,用水方便——一下河坎就能裝滿一擔水,菜長得很好。每天上午,從路邊經過,總可以看到大龍洗菜、澆水、澆糞。他把兩桶稀糞水用一個長柄的木勺子扇面似的均勻地灑開。太陽照着糞水,閃着金光,讓人感到:這又是新的一天了。菜園的一邊種了一畦韭菜,壟了一畦蔥還有幾架寬扁豆。韭菜、蔥是自家喫的,扁豆則是種了好玩的。紫色的扁豆花一串一串,很好看。種菜給了大龍一種快樂。他二十歲了,腰腿矯健,還沒有結婚。

薛大娘的丈夫是個裁縫,人很老實,整天沒有幾句話。他住東邊的三間,帶着兩個徒弟裁、剪、縫、連、鎖邊、打紐子。晚上就睡在這裏。他在房事上不大行。西醫說他“性功能不全”,有個江湖郎中說他“只能生子,不能取樂”。他在這上頭也就看得很淡,不大有什麼慾望。他很少向薛大娘提出要求,薛大娘也不勉強他。自從生了大龍,兩口子就不大同房,實際上是分開過了。但也是和和睦睦的,沒有聽到過他們吵架。

薛大娘自住在西邊三間裏。

她賣菜。

每天一早,大龍把青菜起出來,削去泥根,在兩邊扁圓的菜筐裏碼好,在臭河邊的水裏濯洗乾淨,薛大娘就擔了兩筐菜,大步流星地上市了。她的菜筐多半歇在保全藥店的廊檐下。

說不準薛大娘的年齡。按說總該過四十了,她的兒子都二十歲了嘛。但是看不出。她個子高高的,腰腿靈活,眼睛亮灼灼的。引人注意的是她一對奶子,尖尖聳聳的,在藍布衫後面頂着。還不像一個有二十歲的兒子的人。沒有人議論過薛大娘好看還是不好看,但是她眉宇間有點英氣。算得上是個一丈青。

她的菜肥嫩水足。很快就賣完了。賣完了菜,在保全堂店堂裏坐坐,從茶壺焐子裏倒一杯熱茶,跟藥店的“同事”說說話。然後上街買點零碎東西,回家做飯。她和丈夫雖然分開過,但並未分竈,飯還在一處喫。

薛大娘有個“副業”,給青年男女拉關係——拉皮條。附近幾條街上有一些“小蓮子”——本地把年輕的女傭人叫做“小蓮子”,她們都是十六七、十七八,都是從農村來的。這些農村姑娘到了這個不大的縣城裏,就覺得這是花花世界。她們的衣裝打扮變了。比如,上衣掐了腰,合身抱體,這在農村裏是沒有的。她們也學會了搽脂抹粉。連走路的樣子都變了,走起來扭扭答答的。不少小蓮子認了薛大娘當乾媽。

街上有一些風流瀟灑的年輕人,本地叫做“油兒”。這些“油兒”的眼睛總在小蓮子身上轉。有時跟在後面,自言自語,說一些調情的瘋話:“花開花謝年年有,人過青春不再來”;“易求無價寶,難得有情郎。”小蓮子大都臉色矜持,不理他。跟的次數多了,不免從眼角瞟幾眼,覺得這人還不討厭,慢慢地就能說說話了。“油兒”問小蓮子是哪個鄉的人,多大了,家裏還有誰。小蓮子都小聲回答了他。

“油兒”到覺得小蓮子對他有意思了,就找到薛大娘,求她把小蓮子弄到她家裏來會會。薛大娘的三間屋就成了“臺基”——本地把提供男女歡會的地方叫做“臺基”。小蓮子來了,薛大娘說:“你們好好談吧,”就把門帶上,從外面反鎖了。她到熟人家坐半天,有一搭無一搭地聊聊,估計時間差不多了纔回來開鎖推門。她問小蓮子“好麼?”小蓮子滿臉通紅,低了頭,小聲說:“好,”——“好,以後常來。不要叫主家發現,扯個謊,就說在街上碰到了舅舅,陪他買了會東西。”

歡會一次,“油兒”總要丟下一點錢,給小蓮子,也包括給大娘的酬謝。錢一般不遞給小蓮子手上,由大娘分配。錢多錢少,並無定例。但大體上有個“時價”。臭河邊還有另一處“臺基”,大娘姓苗。苗大娘是要開價的。有一次一個“油兒”找一個小蓮子,苗大娘索價二元。她對這兩塊錢作了合理的分配,對小蓮子說:“枕頭五毛炕五毛,大娘五毛你五毛。”

薛大娘拉皮條,有人有議論。薛大娘說:“他們一個有情,一個願意,我只是拉拉縴,這是積德的事,有什麼不好?”

薛大娘每天到保全堂來,和保全堂上上下下都很熟。保全堂的東家有一眯特別,他的店裏都不用本地人,從上到下:管事(經理)、“同事”(本地把店員叫“同事”)、“刀上”(切藥的)乃至挑水做飯的,全都是淮安人。這些淮安人一年有一個月假期。輪流回去,做傳宗接代的事,其餘十一個月喫住都在店裏。他們一年要打十一個月的光棍。誰什麼時候回家,什麼時候假滿回店,薛大娘都瞭如指掌。她對他們很同情,有心給他們拉拉縴上,找兩個乾女兒和他們認識,但是辦不到。這些“同事”全都是拉家帶口,沒有餘錢可以做一點風流事。

保全堂調進一個新“管事”——老“管事”劉先生因病去世了,是從萬全堂調過來的。保全堂、萬全堂是一個東家。新“管事”姓呂,街上人都稱之爲呂先生,上了年紀的則稱之爲“呂三”——他行三,原是萬全堂的“頭櫃”,因爲人很志誠可靠,也精明能幹,被東家看中,調過來了。按規矩,當了“管事”,就有“身股”,或稱“人股”,算是股東之一。年底可以分紅,因此“管事”都很用心盡職。

也是緣分,薛大娘看到呂三,打心裏喜歡他。呂三已經是“管事”了,但歲數並不大,才三十多歲。這樣年輕就當了管事的,少有。“管事”大都是“板板六十四”的老頭,“同事”、學生意的“相公”都對“管事”有點害怕。呂先生可不是這樣,和店裏的“同事”、來閒坐喝茶的街鄰全都有說有笑,而且他的話都很有趣。薛大娘愛聽他說話,愛跟他說話,見了他就眉開眼笑。薛大娘對呂先生的喜愛毫不遮掩。她心裏好像開了一朵花。

呂三也像藥店的“同事”、“刀上”,每年回家一次,平常住在店裏。他一個人住在後櫃的單間裏。後櫃裏除了現金、賬薄,還有一些貴重的藥:犀牛角、鹿茸、高麗蔘、藏紅花……。

呂先生離開萬全堂到保全堂來了,他還是萬全堂的老人,有時有事要和萬全堂的“管事”老蘇先生商量商量,請教請教。從保全堂到萬全堂,要經過臭河邊,薛大娘的家。有時他們就做伴一起走。

有一次,薛大娘到了家門口,對呂三說:“你下午上我這兒來一趟。”

呂先生從萬全堂辦完事回來,到了薛家,薛大娘一把把他拉進了屋裏。進了屋,薛大娘就解開上衣,讓呂三摸她的奶子。隨即把渾身衣服都脫了,對呂三說:“來!”

她問呂三:“快活嗎?”——“快活。”——“那就弄吧,痛痛快快地弄!”薛大娘的兒子已經二十歲,但是她好像第一次真正做了女人。

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薛大娘和呂三的事漸漸被人察覺,議論紛紛。薛大娘的老姊妹勸她不要再“偷”呂三,說:“你圖個什麼呢?”

“不圖什麼,我喜歡他。他一年打十一個月光棍,我讓他快活快活,——我也快活,這有什麼不對?有什麼不對?誰愛嚼舌頭,讓她們嚼去吧!”

薛大娘不愛穿鞋襪,除了下雪天,她都是赤腳穿草鞋,十個腳趾舒舒展展,無拘無束。她的腳總是洗得很乾淨。這是一雙健康的,因而是很美的腳。

薛大娘身心都很健康。她的性格沒有被扭曲、被壓抑。舒舒展展,無拘無束。這是一個徹底解放的,自由的人。